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五章 煙洞

理查德·托齊爾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雖然已經戴了二十年的隱形眼鏡,這個動作還是讓他感覺很熟悉),一邊聽邁克回想當年在鋼鐵廠看見怪鳥的往事,還有他父親的相簿和會動的相片,一邊驚訝地發現房裡的氣氛因為邁克的回憶而起了變化。

他覺得一股瘋狂、興奮的情緒正在房裡醞釀。過去兩年,他吸過九次或十次的可卡因,大多在派對上——身為熱門電台主持人,一個人在家是不會想吸這種玩意兒的——此刻的感覺有點像,但不盡相同。現在的感覺更純粹,更像靜脈注射海洛因得到的快感。他想他小時候的感覺就像這樣,每天都很亢奮,最後覺得自己天生如此。要是那時想過這件事,想過自己擁有源源不絕的精力(他不記得自己想過),一定會以為生命就是這樣,永遠都會如此,就像他眼睛的顏色和討厭的錘狀趾一樣,永遠跟著他。

呃,結果並非如此。童年取之不盡,以為永遠用不完的活力,卻在十八到二十四歲之間流失了,被其他的東西所取代。也許是「目標」「成就」,或是國際青年商會用過的任何名詞,總之沉悶得多,和吸可卡因的快感一樣假。流失的過程很不明顯,不是砰的一聲突然消失。理查德心想,或許這樣才真的可怕。人為何不是突然就不是小孩了?就像上頭寫著刮鬍膏廣告的小丑氣球一樣轟地爆炸消失?你體內的那個小孩有如撒了氣的輪胎,是慢慢流失的,直到你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發現鏡子里的人長大了。你還是可以穿牛仔褲,繼續參加斯普林斯汀和鮑勃·塞格的演唱會,染頭髮,但鏡子里出現的還是大人的臉。這一切就像牙仙子造訪一樣,都在睡夢中發生。

不,他想,不是牙仙子,是增齡仙子。

這個念頭中的愚蠢、無謂使他放聲大笑,笑到貝弗莉以疑惑的眼神看著他。「沒什麼。」他揮揮手說,「只是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然而,現在那股活力又回來了。不是全部,還沒有,但確實回來了。而且不只是他,他可以感覺那股活力瀰漫在房裡。中午在購物中心吃了那一頓恐怖午餐之後,他頭一回覺得邁克沒事了。他之前走進圖書館,看見跟本和埃迪坐在一起的邁克,心裡大吃一驚:這個人就要瘋了,隨時可能自殺。但那神情已經消失了,不是減弱,是完全不見了。邁克回憶怪鳥和相簿時,理查德親眼看見最後一絲抑鬱從他臉上消失。邁克恢複活力了。其他人也是,一切都寫在他們臉上、聲音和動作里。

埃迪又調了一杯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威廉喝完波旁酒,邁克再灌一瓶啤酒,貝弗莉看了一眼威廉綁在縮微膠捲攝影機上的氣球,匆匆喝完第三杯螺絲起子。他們都喝得很急,但沒有人醉。理查德不曉得那股活力來自何處,但絕對不是出自酒精。

黑鬼滾出德里:藍色

窩囊廢就是窩囊廢,但斯坦利·烏里斯先走一步:橘色老天,理查德開了另一罐啤酒,心想:它能隨心所欲變成各種怪物,從他們的恐懼中汲取力量還不夠糟嗎?竟然還變成男扮女裝的羅德尼·丹傑菲爾德 。

埃迪打破沉默問:「你們覺得它對我們現在做的事情知道多少?」

「它在這裡,對吧?」本問。

「我不認為那代表什麼。」理查德說。

威廉點點頭說:「那些都是幻象。我不確定那代表它看得見我們,或知道我們想做什麼,就像打開電視可以看見新聞主播,但他看不見你。」

「那些氣球不是幻覺,」貝弗莉用拇指比了比背後說,「是真的。」

「你錯了,」理查德說,所有人都轉頭看他,「那些幻覺是真的,那不用說,那些——」

忽然間,另一種感覺也回來了,一種新的感覺,力道強得讓他雙手捂住耳朵,眼鏡下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哦,天哪!」他大喊一聲,雙手慌亂抓住桌子想站起來,但隨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撞倒了啤酒罐。他伸手扶起罐子,一口喝完剩下的酒。他看著邁克,其他人一臉驚詫,擔憂地望著他。

「灼熱感!」他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我眼睛的灼熱感!邁克!我眼睛裡的灼熱感——」

邁克點頭微笑。

「理、理查德,」威廉問,「你在說什、什麼?」

但理查德幾乎沒聽見。回憶有如巨浪席捲了他,讓他忽冷忽熱。他忽然能理解回憶為何一次只來一個。要是他一次記起所有事情,那力道就會像人拿著獵槍朝他太陽穴開槍一樣,會讓他腦袋開花,只不過開花的是他的心靈。

「我們看見它來了,」他對邁克說,「我們看見它來了,對不對?我和你……還是只有我?」他抓起邁克放在桌上的手,「你那時也看到了嗎,邁克?還是只有我?你有看到嗎?那場森林大火?隕石坑?」

「我看到了,」邁克摁了摁理查德的手,輕聲答道。理查德閉上眼睛,覺得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如釋重負過,這種感覺溫暖而又強烈。他有一回搭飛機從洛杉磯到舊金山,沒想到飛機滑出跑道,幸好立刻就停住了,沒有人傷亡,只有幾件行李從頭頂置物櫃掉落。那次都沒有現在感覺那麼輕鬆。他滑下黃色逃生滑梯,還幫一位女士離開飛機。那位女士撞到藏在長草地里的吊床扭傷了腳,笑說:「真不敢相信我沒死,真不敢相信,真的。」於是理查德一手招呼奮勇跑向離機乘客的消防隊員,一手攙著那位女士說:「好吧,那你死了,你已經死了,這樣感覺好一點了嗎?」說完兩人都笑了,如釋重負地笑……但此刻的感覺更強烈。

「你們在講什麼啊?」埃迪看著理查德和邁克問。

理查德看著邁克,但邁克搖搖頭:「你先說吧,理查德,我留到晚上說。」

「你們其他人可能不知道或是忘記了,因為你們先走了,」理查德說,「但我和邁克,我們是留在煙洞里最後走的兩個印第安人。」

「煙洞。」威廉陷入沉思,目光縹緲而悠遠。

「我眼睛的灼熱感,」理查德說,「而且還戴著隱形眼鏡。我頭一回感覺到這種痛,是邁克打電話到加州找我的時候。我當時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但現在記起來了。那是煙,二十七年前的煙。」他轉頭看著邁克,「你會說這是心理作祟嗎?身心互感?還是潛意識?」

「我不會這麼說,」邁克輕聲回答,「我會說你的感覺就和看到那些氣球一樣真實,就和我在冰箱里看到人頭、埃迪看到托尼·崔克的屍體一樣真實。跟他們解釋一下吧,理查德。」

理查德說:「事情發生在邁克拿他父親的相簿給我們看的四五天後,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我想。地下俱樂部已經完成了,可是……煙洞那件事是你的主意,乾草堆,是你從你那些書里看來的。」

本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理查德心想,那天是陰天,沒有風,似乎就要打雷了,和一個月後他們在河中圍成一圈讓斯坦利用可樂瓶碎片劃破他們的手那天一樣。風紋絲不動,彷彿正等著看好戲。威廉後來說,情況會急轉直下就是因為這一點,因為沒有風。

七月十七日,對,就是那天。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七日,暑假開始、窩囊廢俱樂部核心成員(威廉、埃迪和本)在荒原邂逅的一個月後。讓我把二十七年前的氣象預報找出來,理查德想,但我不用讀就可以告訴你們,因為我是讀心大師理查德·托齊爾:「炎熱、潮濕、可能下雷陣雨,並請留意會在煙洞里看到的東西。」

吉米·庫倫的屍體兩天前被人發現,內爾警官前一天才又到荒原,不過他坐在俱樂部上方卻渾然不覺,因為他們已經加了頂蓋。本親自監督他們仔細塗上黏著劑,然後把草皮鋪回去,除非趴下來用手和膝蓋四處壓,否則絕不會發現地下有暗室。本設計的俱樂部就和水壩一樣大獲成功,只是這一回內爾警官看不見。

他一板一眼仔細訊問他們,將答覆記在黑色小冊子里,但他們能說的非常有限——起碼關於吉米能說的不多——內爾先生再次警告他們不要單獨來荒原玩,之後就離開了。理查德推想,如果德里警方認為庫倫家的小鬼(或其他遇害兒童)是在荒原被殺的,內爾警官一定會直接叫他們離開。但他們知道不是,因為下水道和排水系統才是屍體最後的去處。

內爾警官十六日來,沒錯,那天也又熱又濕,但天氣很晴朗。十七日才是陰天。

「你到底要不要說啊,理查德。」貝弗莉問。她淺淺含笑,豐潤的雙唇漾著淺粉色的光澤,眼睛閃閃發亮。

「我只是在想要從哪裡說起。」理查德說完摘下眼鏡,用襯衫擦拭,忽然靈光一閃,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了:就從地面在他和威廉腳下裂開講起。他當然知道俱樂部,威廉和其他人也知道,但看到地上裂開一道漆黑的縫隙還是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他記得威廉騎著銀仔載他到堪薩斯街,將車藏在橋下的老地方。他記得他們倆沿著小徑走到荒原的空地,途中因為灌木叢太濃密而不時繞道。那時是盛夏,而荒原那一年又格外蓊鬱。他記得自己不停地揮手驅趕在他們耳邊嗡嗡叫、令他們抓狂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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