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三章 末日大戰

威廉最早到。他坐在閱覽室門口進來的扶手椅上,看邁克接待那天晚上的最後幾名讀者——一名老婦人抱著好幾本平裝本怪誕小說,一名男子拿著一本講述美國南北戰爭的歷史巨著,還有一個瘦巴巴的小夥子想要借一本塑料封面一角貼著「限借七日」標籤的小說。威廉發現那本小說是他的最新作品,卻一點也不意外或驚喜。他覺得自己已經過了驚喜的年齡,而意外只不過是信以為真但終究是夢的現實。

一位漂亮女孩穿著用金色大別針別住的蘇格蘭裙(天哪,威廉心想,我好久沒有看到這種裙子了,難道又開始流行了?),將零錢投進複印機里,複印抽印本,一邊望著櫃檯後方的大擺鐘。所有聲音都如圖書館該有的一樣柔和,一樣舒服:鞋底和鞋跟輕輕踩在紅黑兩色油氈地板上的吱嘎聲、時鐘單調的嘀嗒聲,還有彷彿貓咪喵嗚叫的影印聲。

年輕女孩影印完畢,開始整理印好的紙頁。拿著威廉·鄧布洛小說的男孩走到她面前。

「瑪麗,你把影印好的東西放在桌上就好,」邁克說,「我會處理。」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謝謝你,漢倫先生。」

「晚安,瑪麗。晚安,比利。你們兩個趕快回家吧。」

「小心點,否則妖怪就會……來抓你!」瘦小子比利一邊唱著,一邊佔有似的摟住女孩的纖腰。

「呃,我想妖怪不會要你們這兩個醜八怪的,」邁克說,「但還是小心點。」

「我們會的,漢倫先生。」瑪麗認真回答,輕輕捶了男孩肩膀一拳。「走啦,醜八怪。」她說完咯咯笑了起來,瞬間便從一個還算迷人的美麗高中女生變成充滿活力又不笨拙的十一歲女孩,就像當年的貝弗莉·馬什……兩人走過他面前,威廉被她的美麗深深撼動……同時覺得恐懼。他很想上前告訴那個男孩,叮嚀他走有路燈的馬路回家,聽見有人說話不要轉頭張望。

先生,溜滑板怎麼可能小心,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說,威廉露出大人才有的遺憾微笑。

他看見男孩幫女孩開門,兩人走進連廊,身體貼得更近了。威廉敢用比利夾在腋下的那本小說的版稅打賭,那男孩會在推開大門之前偷吻女孩。不吻就是笨蛋,比利小子,威廉心想,平安送她回家吧。老天保佑,好好送她回家!

邁克喊道:「我馬上就好,威老大,等我把東西歸檔。」

威廉點點頭,蹺起二郎腿,腿上的紙袋沙沙作響。袋子里有一瓶波旁酒,威廉發現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想喝過酒。這裡如果沒有冰塊,至少有水。不過以他現在的狀態,水也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他想起靠在邁克家車庫牆邊的銀仔,接著很自然想起他們(除了邁克)在荒原相遇的那一天。每個人都重述了自己的遭遇:門廊下的麻風病人、走在冰面上的木乃伊、排水管里的血、死在儲水塔里的男孩、會動的相片,還有在荒涼的街道上追趕小男孩的狼人。

他現在想起來了,七月四日前一天,他們走到荒原的更裡面。那天鎮上很熱,但坎都斯齊格河東岸的樹叢里卻很涼爽。他想起不遠處有一根水泥涵管,發出的嗡鳴聲很像女孩剛才操作的複印機。威廉想起那個聲音,還有其他夥伴講完自己的遭遇之後一起看著他的神情。

他們希望他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如何行動,但他根本不曉得。不知道的感覺讓他絕望。

他看著邁克巨大的影子映在閱覽室的深色板牆上,忽然恍然大悟:他當時會不曉得怎麼辦,是因為七月三日下午碰面時,他們還沒到齊。到齊是後來的事兒,在垃圾場後方的礫石坑。從那裡可以輕鬆爬出荒原,要到堪薩斯街或梅里特街都很容易,其實就在現在的州際高架橋附近。那個礫石坑沒有名字,已經存在很久了,邊緣很容易崩塌,長滿雜草和灌木,但還是彈藥充足,絕對夠打一場石頭大戰。

但在此之前,在坎都斯齊格河邊,他不曉得該說什麼——他們希望他說什麼?他想說什麼?他想起自己環顧他們的臉龐——本、貝弗莉、埃迪、斯坦利、理查德。他想起那個音樂。小理查德。「呼啪、隆啪……」

音樂。輕輕的。還有他眼中的光芒。他想起那光芒,因為理查德靠著最低矮的樹枝,並且將晶體管收音機掛在樹枝上。他們雖然在樹蔭底下,但陽光還是照在坎都斯齊格河上,反射到收音機的鍍鉻表面上,再照進他的眼裡。

「把收、收音機拿、拿開,理、理查德,」威廉說,「我快被弄、弄瞎了。」

「沒問題,威老大。」理查德立刻答應,將收音機拿下來,完全沒耍嘴皮子,而且還把收音機關了。但威廉希望他沒關,因為這讓寂靜變得非常明顯,只剩河水潺潺和排水設備的低鳴聲。他們全都望著他,他很想叫他們看別的地方。他們以為他是誰?怪胎嗎?

但他當然不能那麼做,因為他們都在等他告訴他們該怎麼做。他們發現了可怕的事兒,需要他告訴他們該怎麼辦。為什麼是我?他很想對他們大吼,但他當然知道為什麼。因為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被推上這個位子了。因為他是出點子的人,因為他弟弟被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奪走了。最重要的是,因為他是威老大,即使他不曉得自己怎麼會當上這個角色。

他瞄了貝弗莉一眼,隨即倉皇避開她眼中鎮定的信任。看著貝弗莉讓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腹中騷動著。

最後,他總算開口說:「我們不、不能報、報警。」他覺得自己說得太大聲、太沖了。「也不、不能找爸、爸爸媽媽,除非……」他滿懷希望地看著理查德,「你爸、爸媽呢,四眼田雞?他們感、感覺還蠻、蠻正常的。」

「天老爺啊,」理查德用土豆管家的聲音說,「你顯然對我的父母親一無所知,他們——」

「好好講,理查德。」坐在本身旁的埃迪說。他會坐在本身旁,純粹是因為本的影子夠大,能讓他遮陰。他的臉龐看來瘦小、憔悴而又擔憂,像個老頭兒。他右手抓著哮喘噴劑。

「他們覺得我該進柏丘了。」理查德說。他這天戴著舊眼鏡,因為他前一天拿著開心果冰淇淋從德里冰淇淋店離開時,被亨利·鮑爾斯的朋友加德·傑格麥爾從後面偷襲了。那傢伙比理查德重了三四十斤,雙手交握一拳打在理查德的背上,一邊大吼:「抓到了,換你當鬼!」理查德摔到水溝里,眼鏡和冰淇淋都掉了。他母親火冒三丈,完全不相信他的解釋。

「我看根本就是你在胡鬧,」她說,「說真的,理查德,你以為我們家有一棵眼鏡樹嗎?舊的弄壞了,只要到那棵樹上再摘一副就好?」

「可是,媽,是別人推我。他跑到我背後,那個大塊頭推我——」理查德快哭了。他母親不相信他,比被加德·傑格麥爾推進水溝更讓他難過。那傢伙笨得要命,家裡根本懶得讓他上暑假班。

「我不要再聽你胡扯了,」瑪吉·托齊爾冷冷地說,「改天看到你爸連續三天熬夜加班累得像條狗的時候,你最好多想一想,理查德。想想你乾的好事兒。」

「可是,媽——」

「我說別再講了。」她語氣又凶又堅決,更糟的是還帶著哽咽。她走出房間,不久就聽見電視機的音量開得非常大。理查德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坐在餐桌旁。

想起這段往事讓理查德又搖了搖頭:「我家人是還好,但他們絕對不可能相信這種事兒。」

「那有、有其、其他人嗎?」

威廉多年後想起來,他們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一個不存在的人似的。

「誰?」斯坦利疑心地問,「我想不到還有誰能信任。」

「我、我也是。」威廉困擾地說。六人陷入沉默,威廉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麼。

如果有人問他,本·漢斯科姆一定會說窩囊廢俱樂部中,亨利·鮑爾斯最恨的人就是他,因為他害他從堪薩斯街跌到荒原,因為他和理查德、貝弗莉在阿拉丁電影院順利脫逃,更重要的是他不讓亨利抄考卷,害他必須暑假補課,惹得人稱瘋子巴奇的他父親勃然大怒。

如果有人問他,理查德·托齊爾一定會說亨利最恨的人是他,因為他在佛里斯百貨騙過了亨利和他兩個爪牙。

斯坦利·烏里斯會說亨利最討厭他,因為他是猶太人(斯坦利三年級時,亨利五年級,有一回用雪洗斯坦利的臉,把他洗到流血,讓他又痛又怕,歇斯底里地尖叫)。

威廉·鄧布洛認為亨利最憎恨他,因為他很瘦,因為他口吃,因為他喜歡穿得整整齊齊(德里小學四月職業日那天,威廉打了領帶出席,亨利大喊:「你、你們看那、那個操他媽、媽的娘、娘娘腔!」那天還沒結束,威廉的領帶已經被人扯掉,扔到憲章街的行道樹上)。

亨利確實痛恨他們四個,但在七月三日那一天,高居亨利憎惡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卻不是窩囊廢俱樂部的成員,而是一個叫邁克·漢倫,住在鮑爾斯農場四百米外的黑人男孩。

亨利的父親,奧斯卡·「巴奇」·鮑爾斯,人如其名,百分之百是個瘋子。他將自己家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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