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長大後 德里:插曲之三

鳥兒俯衝到人行道上——

不曉得我看見了——

它將一隻蚯蚓咬成兩半

然後生吞了。

——艾米莉·狄金森,《飛到人行道上的鳥》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

黑點酒吧的大火發生在一九三〇年深秋。我認為,那場火(我父親幸運地死裡逃生)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連續謀殺和失蹤案的結束,就像基奇納鋼鐵廠爆炸是再往前二十五年那一個周期的結束一樣。每一個周期似乎都需要一場大屠殺作為終結,以平息背後的可怕力量……讓它再沉睡二十五年左右。

然而,每個周期不僅需要大屠殺作終結,似乎也需要同等的事件來引發。

這讓我留意到了布拉德利幫。

他們是在運河街、主大街和堪薩斯街的三岔路口被擊斃的——事實上,離威廉和理查德一九五八年六月看到的那張會動的相片里的場景不遠——發生在黑點大火的十三個月前,一九二九年十月……過了不久,美國股市就崩盤了。

許多德里居民選擇遺忘黑點酒吧的大火,不是說自己出城造訪親戚,就是那天下午在打盹,直到晚上聽廣播新聞才曉得出事了,甚至當著你的面說謊,假裝沒這回事兒。

根據警察日誌,蘇利文警長當天根本不在城裡(我當然記得,艾洛修斯·內爾坐在班戈市鮑爾森贍養院露台的椅子上對我說,那是我第一年當警察,我理應記得。他到西緬因去獵鳥了。等他回來,屍體已經裝好抬走了,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但在一本講述黑幫的書《血字與惡徒》里有一張太平間的相片,一個男人站在艾爾·布拉德利滿是彈孔的屍體旁咧嘴微笑。那傢伙如果不是蘇利文警長,肯定是他的雙胞胎兄弟。

後來我總算從基恩先生那裡聽到事件的真實經過,至少我這麼認為。諾伯特·基恩是中央街藥店的老闆,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七五年在那裡開店。他雖然樂意與我交談,但和貝蒂·里普森的父親一樣要我關上錄音機,他才肯把故事告訴我。其實錄音無妨,我還能聽見他細薄的聲音。如果德里是一個合唱團,他只是另一個孤獨的聲音。

「沒理由不告訴你,」他說,「反正沒人願意寫出來,就算寫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遞給我一個舊式的藥罐,「要吃甘草糖嗎?我記得你喜歡紅色的,邁克。」

我拿了一顆:「蘇利文警長那天在場嗎?」

基恩先生笑了笑,拿了一顆甘草糖說:「你很想知道,對吧?」

「是啊。」我嚼著紅色的甘草糖說。我小時候常將零錢放在櫃檯上,遞給當年更年輕、更有活力的基恩先生。糖果的滋味就和從前一樣好。

「你那時年紀太小,不會記得鮑比·湯姆森一九五一年季後賽為巨人隊擊出的那支全壘打,」基恩先生說,「你應該才四歲。幾年後,報紙有一篇報道提到那場比賽,說紐約大約有一百萬人宣稱自己那天就坐在場邊觀戰。」基恩先生嚼著甘草糖,嘴角流出一點黑色的唾沫。他用手帕仔細抹掉口水。我們就坐在藥店後方的辦公室,因為諾伯特·基恩雖然八十五歲高齡,已經退休十年了,卻仍然在為經營藥店的孫子管賬。

「布拉德利幫的事情完全相反!」他高聲說道,雖然臉上帶著笑,卻不開心,而是憤世嫉俗,冷冷地回憶著,「那時德里的人口大約兩萬,主大街和運河街的柏油路已經鋪好四年,但堪薩斯街還沒鋪,每到夏天便塵土飛揚,三月和十一月則是泥濘一片。每年六月和七月四日,市長就會對一里坡的居民灌迷湯,說政府會幫堪薩斯街鋪柏油,但一直到一九四二年才兌現……我剛才說到哪裡?」

「當時德里的居民大約兩萬。」我立刻介面說。

「噢,對呀。嗯,那兩萬名居民當中,可能一半都過世了,甚至更多。五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而德里的人又很容易早死。可能是空氣的緣故。不過,那些活下來的人,我認為會承認布拉德利幫鬧事那天自己在城裡的人可能不到十個。我猜賣肉的巴奇·羅登可能會老實說。他有其中一輛車的相片,就掛在他切肉的地方的牆上。從相片里你很難看出來那是車子。夏洛特·利托菲爾德要是心情好,可能會透露一兩件事兒。她目前在教高中,當時應該不超過十歲或十二歲,但我敢打賭她記得很多。卡爾·斯諾……奧布里·斯達西……艾本·斯坦普尼爾……還有那個在沃利酒吧徹夜喝酒,畫好笑圖畫的傢伙——我記得他叫皮克曼——他們會記得他叫什麼。他們那天都在……」

他沒有把話說完,默默看著手裡的甘草糖罐。我很想戳他叫他講下去,但還是忍住了。

半晌之後,他說:「大多數人都會撒謊,我是說,就像那些謊稱自己親眼看見鮑比·湯姆森擊出全壘打的人一樣。但後者說謊是因為希望自己在現場,前者撒謊卻是因為希望自己那天不在德里。你懂我的意思嗎,小子?」

我點點頭。

「你真的想聽下去?」基恩先生問我,「你看起來有點緊張,邁克先生。」

「我不想聽,」我說,「但我想我最好還是聽下去。」

「好吧。」基恩先生溫和地說。那天是我的回憶日。他之前遞甘草糖罐給我,讓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候爸媽常聽的一個廣播節目:《尋人大王基恩先生》。

「警長那天也在德里。他本來要去獵鳥,但拉爾·梅琴跟他說艾爾·布拉德利下午會來之後,他馬上改變了主意。」

「梅琴怎麼會知道?」我問。

「呃,這件事也很有意思。」基恩先生說,臉上再次出現嘲諷的笑容,「布拉德利從來不是聯邦調查局的頭號公敵,但他們還是想逮住他——從一九二八年左右開始,我想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艾爾·布拉德利和他弟弟喬治在美國中西部搶了六七家銀行,還綁架了一名銀行家要求贖金。但贖金付了——三萬美元,這在當時是大數目——銀行家還是慘遭撕票。

「當時美國中西部開始掃蕩幫派分子,於是艾爾、喬治和他們的手下便往東北移動,朝德里這裡發展。他們在新港市邊緣租了一間大農舍,離現在的魯林農場不遠。

「那是一九二九年,時值盛夏,可能是七月或八月,甚至九月初……我不曉得確切的時間。他們一共八個人——艾爾·布拉德利、喬治·布拉德利、喬·康克林和他弟弟卡爾,還有一個叫作阿瑟·馬洛伊的愛爾蘭佬,大伙兒都叫他『爬行耶穌』,因為他雖然近視,卻只有必要時才會戴眼鏡。帕特里克·科迪,來自芝加哥的年輕人,據說是殺人魔,但長得俊俏挺拔。另外還有兩個女人,凱蒂·唐納修和瑪麗·豪瑟。凱蒂是喬治·布拉德利的老婆,瑪麗則是科迪的女人,但根據後來的傳聞,她有時也和其他人睡。

「他們躲到這裡,以為既然遠離印第安納州就不用怕了,其實完全搞錯了。

「他們低調了一陣子,接著就無聊了,決定再度出馬。他們武器充足,但彈藥有點不夠,於是便在十月七日坐著兩輛車來德里。帕特里克·科迪和兩個女人上街買東西,其他人則跑到梅琴的體育用品店。凱蒂·唐納修在佛里斯百貨買了一件洋裝,兩天後就穿著那件衣服喪命。

「拉爾·梅琴在店裡接待了那些人。他後來死於一九五九年,因為太胖了,以前就是。但他的眼睛可沒問題。他說他一眼就看出進來的人是艾爾·布拉德利。他覺得他也認出了其他人,但直到馬洛伊戴上眼鏡好看清楚玻璃櫃里陳列的刀子,他才確定是他。

「艾爾·布拉德利走到他面前說:『我們想買一點子彈。』

「『嘿,』拉爾·梅琴說,『那你們來對地方了。』

「布拉德利遞給他一張紙,拉爾拿起來讀了。那張紙現在找不到了,起碼據我所知是不見了,但拉爾說他看完之後全身的血都涼了。他們要點三八口徑子彈五百發、點四五子彈八百發、點五〇子彈六十發——那種子彈根本已經停產了,還要裝有獵鹿彈和獵鳥彈的獵槍子彈、點二二短槍和長槍子彈各一千發,外加——聽好了——一萬六千發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子彈。」

「天哪!」我說。

基恩先生又露出嘲諷的微笑,將甘草糖罐遞給我。我先搖頭拒絕,但還是拿了一顆。

「『這筆訂單還真了不得啊!』拉爾說。

「『拜託,艾爾,』爬行耶穌馬洛伊說,『我早就跟你說在這種小地方拿不到我們要的東西的。我們去班戈吧。那裡也不會有那麼多彈藥,但起碼值得去走走。』

「『等一下,』拉爾說,語氣鎮定到了極點,『這麼好的買賣,我可不想讓給班戈的那個猶太佬。我現在就能給你們點二二口徑的子彈,還有獵槍子彈,外加點三八和點四五口徑的子彈各一百發。剩下的——』拉爾半閉眼睛,手指輕敲下巴,好像在計算時間,『我後天給你,如何?』

「布拉德利笑得合不攏嘴,大讚好極了。卡爾·康克林說他還是想去班戈,但被其他人否決了。『如果你沒把握準時交貨,最好現在就說,』艾爾·布拉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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