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長大後 第十二章 三位不速之客

邁克·漢倫打電話給其他人的第二天,亨利·鮑爾斯開始聽見聲音,在他耳朵旁嘀咕了一整天。他一開始以為聲音來自月球。那天下午,他在花園除草,抬頭看見月亮就在藍天之上,小而蒼白,有如鬼魅一般。

老實講,他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覺得是月亮在跟他說話。只有鬼魅般的月亮會用鬼魅的聲音說話——他老友的聲音、許多年前在荒原玩耍的那群小鬼的聲音,還有另一個聲音……他不敢說出口。

最先從月亮發聲的是維克多·克里斯:他們回來了,亨利。全回來了,兄弟。他們回到德里了。

接下來是貝爾齊·哈金斯,可能從月球的背面:只剩你了,亨利,我們之中只剩你了。你要為我和維克多報仇。從來沒有小鬼能這樣整我們。再怎麼說我也是打過全壘打的人哪,托尼·崔克說我那球可以飛出揚基球場。

亨利望著天上的月亮,漫不經心除著草。不一會兒,福格蒂走過來,朝他脖子狠狠揍了一拳,將他打趴在地上。

「你這個白痴,你把豆子當成雜草除掉了!」

亨利站起來,拍掉臉上和發間的泥土。大個兒福格蒂身穿白衣白褲,挺著一個大啤酒肚。警衛(但在柏丘他們不叫警衛,而是輔導員)不準帶警棍,於是有幾名獄卒(尤其是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他們三人特別壞)便將硬幣捆成一束藏在口袋裡,而且他們幾乎只打一個部位,就是後頸。這裡沒有關於硬幣的規定,因為在柏丘精神療養院,硬幣不算是致命武器。這座療養院位於奧古斯塔市郊區,緊鄰悉尼鎮。

「對不起,福格蒂先生。」亨利朝他咧嘴笑,露出像鬼屋籬笆的木樁般參差不齊的黃牙。他十四歲左右就開始掉牙了。

「是啦,對不起,」福格蒂說,「要是再被我逮到,你就完了,亨利。」

「是的,福格蒂先生。」

福格蒂轉身離開,黑鞋在西花園的泥土上留下巨大的印子。亨利趁機偷偷四下張望一眼。天剛放晴,藍區的人就被送出來除草。藍區住的都是過去曾經非常危險、現在不那麼危險的病人。事實上,柏丘的所有人都不那麼危險,都是精神失常的罪犯。亨利因為一九五八年弒父案而被送到這裡。那一年出了幾件很有名的謀殺案,只要一提起,大家就會想到那一年。

當然,外界認為亨利不只殺了他的父親,否則他不會在奧古斯塔州立精神病院一待就是二十年,而且多半時間都被限制自由,還接受化學治療。不,不只是他父親。檢方認為所有謀殺案都是他乾的,至少大多數都是他犯下的。

宣判之後,德里《新聞報》在頭版刊出社論《德里長夜告終》,回顧了案情的關鍵點:在亨利的書桌里找到失蹤的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皮帶,在他衣櫥里找到幾本貝爾齊·哈金斯和維克多·克里斯向學校借的課本(兩人都是鮑爾斯幫成員),最重要的是亨利的床墊縫隙里找到內褲,根據乾洗店的標記證實屬於遇害的維羅妮卡·格羅根。

《新聞報》表示,亨利就是一九五八年春夏讓德里人心惶惶的怪物。

然而,儘管《新聞報》於十二月六日宣稱德里的漫漫長夜已經結束,但就連亨利這樣的白痴也知道,德里的長夜永遠不會結束。

警察將他團團圍住,對他指指點點、嚴刑拷問。警長賞了他兩耳光,一位名叫洛特曼的警探還揍了他腹部一拳,叫他快點兒從實招來。

「外頭聚了很多人,亨利,他們都很不爽,」洛特曼說,「德里已經很久沒人動用私刑了,但不表示不會發生。」

亨利覺得他們不會罷手,不是因為他們真的相信德里人會衝進警察局,把他拖出去弔死在酸蘋果樹上,而是急著想為那年夏天的血腥驚恐畫下句點。警察肯定會繼續逼供,但亨利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他被帶到警察局之後,不久就發現他們想逼他擔下所有罪行,但他不在乎。在下水道目睹貝爾齊和維克多遇到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後,他什麼也不在乎了。對,他說,他殺了父親,沒有錯。對,他還殺了維克多·克里斯和貝爾齊·哈金斯。這也沒錯,畢竟是他帶著他們走進下水道里讓他們遇害的。對,他殺了帕特里克。對,他殺了維羅妮卡。對對對,全都對。雖然不是事實,但無所謂,反正總得有人扛下責任。也許因為如此,他才逃過一死,要是他否認……

他知道帕特里克的皮帶是怎麼來的。那是四月他和帕特里克比賽唱歪歌贏的,結果發現不合身,於是就扔到書桌里。他也知道課本是怎麼回事兒。拜託,他們三人成天混在一起,誰會注意哪本書或哪些課本是誰的?就像土撥鼠才不關心踢踏舞一樣。維克多和貝爾齊的衣櫥里可能也有他的書,而警察應該也知道。

至於內褲……嗯,他不曉得維羅妮卡·格羅根的內褲怎麼會跑到他的床墊里。

但他覺得自己知道是誰(或什麼)乾的。

最好別說。

最好裝傻。

於是他被送到奧古斯塔,一九七九年再轉往柏丘服刑。他在那裡只惹過一次麻煩,而且是因為那裡的人一開始還搞不清狀況,想把亨利房裡的夜燈關掉。燈的造型是脫帽的唐老鴨。它是太陽下山後的守衛者,少了燈就可能會有東西闖進來,連門鎖和鐵絲網都擋不住。那些東西像薄霧一樣來去自如。那些東西會說笑……有時甚至會抓人。毛茸茸的、柔軟的、長眼睛的東西。一九五八年八月,他們將那一群小鬼追到德里的下水道時,就是這些東西殺了維克多和貝爾齊。

亨利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其他藍區的病人也在。喬治·德維爾,一九六二年的冬夜殺死妻子和四個小孩。他正聚精會神低頭除草,白髮迎風飄揚,一邊鼻孔垂著鼻涕,木製十字架在胸前晃來晃去。還有吉米·唐林,報上只說他在一九六五年夏天殺了母親,卻沒提他用新的方法處置屍體:警方趕到時,吉米已經將他母親吃得剩下不到一半,連腦子都吃光了。有一天晚上熄燈之後,吉米悄悄對亨利說:「所以我現在比以前聰明一倍。」

在吉米後方一邊唱歌一邊瘋狂除草的,是法國佬班尼·博利厄。他老是在同一排豆畦上除草。班尼是螢火蟲,意思是他喜歡縱火。他一邊除草,一邊反覆哼著門戶樂隊的同一句歌詞:「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

聽久了只會讓人發瘋。

班尼後面是富蘭克林·德克魯茲,強暴過五十名以上的婦女,最後光著屁股在班戈的高地公園落網。受害女性的年紀從三歲到八十一歲都有。那傢伙不是很特別。富蘭克林後面(但離他很遠)是艾倫·韋斯頓,他有一半時間都愣愣望著鋤頭。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都試過手握硬幣捶人那招,想逼韋斯頓加快動作。某天,孔茨可能下手稍微重了一點,弄得艾倫·韋斯頓不只鼻子流血,連耳朵也開始出血,到了晚上更全身痙攣。雖然不嚴重,可是艾倫從此之後便愈來愈常遁入自己的黑暗世界中,現在更回天乏術,幾乎完全與世隔絕。艾倫後面是——

「你是要自己動手,還是要我幫你啊,亨利!」福格蒂朝他咆哮。亨利又開始除草。他可不想全身痙攣,和艾倫·韋斯頓同樣下場。

聲音很快又出現了,但這一回變成其他人,變成當年讓他攤上這一切的那幾個小孩,從鬼魅般的月亮上對他說話。

你連胖小孩都追不到,鮑爾斯,其中一個小孩低語道,我現在很有錢,而你在除草,哈哈哈,蠢豬!

鮑鮑、鮑爾斯,你誰、誰都抓、抓不到!你進、進去之、之後讀、讀過什麼好書嗎?我可、可是寫、寫了好、好幾本!我現、現在很、很有錢,而你卻、卻在柏、柏丘!哈哈哈,你這頭蠢豬!

「閉嘴!」亨利低聲反駁,加快手上的動作,連新生的豆苗也跟著雜草給一起鋤掉了。汗水有如眼淚從他雙頰流下,「我們本來抓得到,本來抓得到的。」

我們讓你去坐牢了,蠢豬,另一個聲音笑著說,你追我沒追到,我現在也變得很有錢了。幹得好,大白痴!

「閉嘴!」亨利喃喃自語,鋤頭愈動愈快,「給我閉嘴!」

你想把手伸進我的內褲里嗎,亨利?另一個聲音挑逗說,可惜了!我跟每個人都睡過。我就是妓女,但我現在也是有錢人了,而且我們又聚在一起了,又要睡在一起了,可是你沒辦法。就算我讓你做,你也不行了,因為你舉不起來了,哈哈哈哈,亨利,你真是太可笑了——

亨利瘋狂除草,弄得雜草、泥土和豆苗四濺。從鬼魅般的月亮傳來的鬼魅之聲變得非常嘹亮,在他腦海中回蕩。福格蒂大吼著朝他跑來,但亨利沒聽見,因為那些聲音。

你連黑鬼都抓不到,對吧?另一個鬼魅之聲奚落道,我們在那場石頭大戰中殺了你們!他媽的把你們趕盡殺絕!哈哈,蠢豬!你真是太可笑了!

所有聲音混在一起,笑他、罵他白痴,問他喜不喜歡在紅區接受的電擊治療,喜不喜歡柏、柏丘。他們又問又笑,又笑又問,亨利扔下鋤頭,開始朝鬼魅月亮尖叫。他起初只是氣憤咆哮,但這時月亮忽然變了,變成小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