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長大後 第十一章 舊地重遊

本·漢斯科姆借書

理查德在堪薩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交匯處下了計程車,本在一里坡下車。司機正是之前威廉遇到的那位「原諒我說粗話」先生,但理查德和本都不曉得,因為戴夫一路都悶悶不語。本心想自己其實可以跟理查德一起下車,但感覺兩人還是各走各路比較妥當。

他手插口袋站在堪薩斯街和達爾崔巷口,看計程車匯入車流。他很想將午餐的可怕結尾拋開,但卻無可奈何,腦海中不斷浮現威廉盤裡爬出幸運餅的那隻灰黑蒼蠅,想起它貼在背上的網狀薄翼。他試著甩掉那醜陋的一幕,也以為自己成功了,但五分鐘後又會想起那畫面。

他心想,我只是在尋求證明,不是道德上的,而是數學證明。建築靠的是觀察自然法則,自然法則能用方程式表達,而方程式必須被證明。問題是,他要如何證明不到半小時前發生的事兒?

他再次告訴自己,別管了,你沒辦法證明的,所以就別管了。

這建議很好,只是他做不到。他想起遇見結冰運河上的木乃伊的隔天,他的生活還是照舊。他知道無論那是什麼東西,都差點逮到他,但日子還是繼續前進。他照樣上學、做算術測驗、放學去圖書館、吃東西狼吞虎咽。他只是將自己在運河看到的東西納入生活中,雖然他差點被它殺死……不過,小孩就是這樣,總是做一些危險事:常常看也不看就穿越馬路;在湖裡玩橡皮艇玩到水太深的地方,只好用手劃回岸邊;不是從方格鐵架摔下來撞到屁股,就是從樹上摔下來撞到頭。

這會兒,他迎著漸弱的細雨站在信賴五金行前(這裡一九五八年是當鋪,本記得店名是法拉提兄弟當鋪,雙層玻璃窗後擺滿了手槍、來複槍和折刀,還有像野生動物一樣被人吊著的吉他),忽然想起小孩不只很會害死自己,還很能接納難以解釋的人和事物。他們下意識地相信不可見世界的存在。好奇蹟或壞奇蹟都是奇蹟,顯然是這樣,而他們無力干涉世界。早上十點遇到極美或極恐怖的東西,不會讓他們中午食慾全失,少吃一兩條乳酪熱狗。

然而,長大之後就不是這樣了。你早上醒來不再相信有東西藏在衣櫥或在窗外鬼祟窸窣……但只要發生事情,只要事情超乎常理,你的腦袋就會負荷過量,神經軸突和樹狀突熱得發燙。你會開始惶惶不安,靜不下來,腦袋胡思亂想,搞得自己神經緊張,無法將發生的事情納入既有的生命經驗之中,無法消化。你的腦袋會不停地想它,就像玩毛線球的小貓……當然最後不是發瘋,就是日子再也過不下去。

本心想,要是那樣,它就得逞了,對我,對我們,大獲全勝。

他開始沿著堪薩斯街走,走得漫無目的,接著忽然想到:我們那時用銀幣做了什麼?

他還是想不起來。

銀幣啊,本……貝弗莉用銀幣救了你一命。你的小命……或許也救了其他人……尤其是威廉。它差點就把我開腸破肚了,幸虧貝弗莉……她做了什麼事?她到底做了什麼?又為什麼有用?她趕跑了它,我們都幫了她。但我們是怎麼辦到的?

他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字,一個毫無意義卻讓他全身緊繃的字:chüd。

他低頭望著人行道,發現地上有一隻粉筆畫的烏龜。他覺得天旋地轉,便緊緊閉起眼睛然後張開,發現那不是烏龜,而是跳房子遊戲的方格,被細雨抹去了大半。

chüd。

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本脫口而出,隨即轉頭看有沒有人聽見他在自言自語,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從堪薩斯街走進卡斯特羅大道。剛才吃飯時,他跟其他人說荒原是德里唯一讓他有過快樂回憶的地方……其實不盡然,對吧?還有一個地方也讓他開心,而他竟然巧合或意外地來到了這裡,那就是德里圖書館。

他在圖書館前站了一兩分鐘,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圖書館沒變,那線條依然和過去一樣讓他喜歡。如同許多設計良好的石造建築,這座圖書館也很能將審視它的目光引入矛盾之中:石材的堅硬與門拱和細石柱的細緻相互平衡,像銀行一樣牢固,卻又纖細整潔(沒錯,就城市建築來說,它是很纖細的,尤其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蓋的房子而言。窗戶鑲著十字交叉的細鐵條,感覺優雅圓滑)。正是這些矛盾使它免於醜陋。本對它有著濃濃的愛,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卡斯特羅大道沒怎麼變。他朝街上瞄了一眼,看見德里社區之家。他發現自己想起卡斯特羅超市,很好奇那家店是不是還在半圓形的卡斯特羅大道和堪薩斯街口。

他走過圖書館草坪,一心只想看看連接圖書館和兒童館的玻璃走道,渾然不覺自己的短筒靴濕了。玻璃走道也沒變。他站在一棵低垂的柳樹下望過去,只見人們在走道里穿梭。一股久違的喜悅忽然襲來,終於讓他完全忘了午餐結束時發生的事兒。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會走來這裡,一路走過及臀的積雪,而且只有冬天,常常一站就是十五分鐘。他記得自己都是黃昏來,而吸引他,讓他流連忘返的依然是那神奇的對比。即使手指麻木,細雪在他的綠色雨鞋裡融化,他也甘之如飴。他所在的位置愈來愈暗,早冬的暗影將世界染成紫色,東方的天空暗如死灰,西方則是一片橙黃。他站的地點很冷,可能只有零下十二攝氏度,荒原的寒風要是吹來這裡(通常會),感覺更是凜冽。

但就在離他不到四十米的地方,有人只穿著襯衫走來走去,一道由日光燈照亮的白光長廊中,小孩聚在一起嬉笑,高中情侶手牽著手(圖書館員看到會制止他們)。感覺就像魔術一樣。而本當時年紀太小,還不懂得用電力與暖氣之類的平凡事物來解釋這份神奇。神奇的是那道發亮的光與生命之柱,有如生命線連接了兩棟漆黑的建築。神奇的是,人們走在其中穿越黝黑的雪地,完全不受黑暗與寒冷侵擾,神聖而又可愛。

之後他會走開(像現在一樣),繞著圖書館走到前門(像現在一樣),但總會在圖書館厚重的石頭牆面遮住視線,切斷那根細緻的光之臍帶之前停下來回頭再看一眼(像現在一樣)。

緬懷往事讓他心痛、感傷,也讓他覺得有趣。他走上通往圖書館正門的台階,在石柱內側的狹長前廊佇立片刻。無論天氣多熱,石柱總是又高又涼。接著,本推開裝著還書匣的鐵框大門,走進寂靜之中。

高掛的球形玻璃燈發出柔和的光芒。他走到光暈里,回憶猛然襲來,力道之強讓他差點兒暈眩過去。不是有形的力量,不像下巴挨了一拳或挨了一巴掌,而是那種時間重疊的古怪感覺,那種難以名狀、只能稱之為「既視感」的感受。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卻從來不曾如此令人暈眩。他在門內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的失落在時間裡,一時忘了自己到底是三十八歲,還是十一歲。

圖書館裡還是一樣安靜,只有偶爾的低語聲、圖書館員在書上或逾期通知單上蓋章的輕響和翻閱報紙雜誌的沙沙聲。本和從前一樣喜歡這裡的光線。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這個下雨的午後,光線和鴿子翅膀一樣灰,不知怎麼就是讓人昏昏欲睡。

他走過寬闊的油氈地板。地板上紅黑兩色的圖案幾乎都磨掉了。他和從前一樣小心不讓鞋子出聲,因為圖書館中央是圓頂,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放大。

他發現通往藏書區的螺旋鐵梯還在,分別位於馬蹄形主桌的兩側,不過也看見館裡多了一個柵欄電梯。他和母親搬離德里二十五年,電梯是這段時間裝的。新電梯讓本鬆了一口氣,讓他從令人窒息的既視感中掙脫出來。

他躡手躡腳走過地板,感覺既像侵入者又像間諜。他一直在等圖書館員抬頭看他,用響鈴般的嘹亮聲音打破所有人的注意力,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你!沒錯,就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這裡沒你的事兒!你是外人!是從過去來的!滾回去吧!立刻走,否則我就報警了!」

圖書館員真的抬頭了。一個年輕女孩,長得很漂亮,本忽然覺得自己的幻想就要成真了。女孩的淺藍色眼眸掃來,他的心臟一下衝到了喉嚨。但那目光隨即漠然飄開,本發現自己又能走了。就算他是間諜,也沒被人識破。

走到通往兒童圖書館的走道之前,他先從其中一座陡得要人命的狹窄螺旋鐵梯底下經過,走完才發現自己又做了和童年一樣的事,覺得很有意思。他發現自己剛才抬頭望了一眼,(和小時候一樣)希望看見穿著裙子的女孩下樓梯。他還記得(現在他想起來了)八九歲的時候,有一天不經意往上望了一眼,結果看見了一個漂亮女高中生斜紋裙底下乾淨的粉紅色內褲。就像一九五八年學校結業日那天,陽光忽然照亮貝弗莉·馬什的腳環,讓他的心被一支不單是愛情和喜歡的箭給射穿了,看見高中女生的內褲也給了他同樣的震撼。他還記得自己坐在兒童圖書館的桌前回想那一幕,想了可能有二十分鐘之久,想到臉頰和額頭髮燙,講述火車歷史的書打開了卻沒有讀,陰莖在褲子里硬得像根小樹枝,尾端直直插到肚子里。他幻想自己和那個女孩結婚,住在市郊的小房子里,沉浸在他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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