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長大後 第十章 重聚

威廉·鄧布洛搭計程車

電話鈴響,將他從無夢的沉睡中喚醒。朦朦朧朧之間,他閉著眼朝電話的方向摸索。若非鈴聲響個不停,他一定很快又會睡著,就像坐著雪橇從白雪覆蓋的麥卡倫公園小丘上滑下來一樣簡單。你先拉著雪橇跑,再跳上去開始往下滑,感覺和音速一樣快。長大後就不能這樣了,蛋會痛死。

他手指爬上電話轉盤滑了下來,又爬上去。他隱約預感電話一定是邁克·漢倫從德里打來的,叫他非得回去不可,非得想起來才行,說他們之前答應過的,斯坦利·烏里斯用可樂瓶的碎片劃破所有人的掌心,一起許下承諾——

只是,那些都已經發生過了。

他昨天下午很晚才到,抵達時都快六點了。他想,如果邁克最後才聯絡他,那麼其他人應該陸續到了,有的甚至已經待了大半天。但他還沒見到其他人,也不急著見。他只是住進旅館,上樓到自己房間點了一份餐點,但餐點到了卻發現根本沒胃口,於是便倒在床上沉睡到現在。

威廉睜開一隻眼睛,伸手去抓話筒。話筒掉在桌子上,他伸手去撈,同時睜開另一隻眼。他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呈現沒插電的狀態,只靠電池運轉。

後來,威廉總算拿起話筒。他用手肘支起身子,將話筒貼到耳邊:「喂?」

「威廉嗎?」果然是邁克·漢倫。至少他猜對了這一點。他上周還根本不記得這個人,現在才聽三個字就認出來了。感覺真神奇……卻很不祥。

「我是,邁克。」

「我把你吵醒了?」

「沒錯,不過沒關係。」電視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難看的畫,畫中穿戴著黃色雨衣和雨帽的捕龍蝦漁夫正在拉漁籠。威廉看著畫,想起自己置身何處。上主大街的德里旅館,往下走八百米之後過馬路就是貝西公園……親吻橋……運河。「現在幾點了,邁克?」

「十點十五分。」

「今天幾號?」

「三十號。」邁克聽起來有點被逗樂了。

「嗯,好。」

「我安排了一個小聚會。」邁克說,語氣變得很遲疑。

「是嗎?」威廉將雙腳甩下床說,「他們都到了?」

「除了斯坦利·烏里斯。」邁克說。威廉聽不出他語氣里的情緒。「貝最後一個到,昨天深夜。」

「邁克,你為什麼說貝是最後一個?斯坦可能今天到啊。」

「威廉,斯坦死了。」

「什麼?怎麼會?他的飛機——」

「不是那樣,」邁克說,「聽著,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等碰面了再說。我一起告訴你們比較好。」

「和它有關嗎?」

「嗯,我想有關,」邁克頓了一下又說,「絕對有關。」

熟悉的恐懼再度沉沉壓上威廉的心房。這種事兒會這麼快就習慣嗎?還是他一直懷著那份恐懼,只是沒有感覺,也沒去想,就像人都會死之類的事實一樣?

他伸手拿煙點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後將火柴吹熄。

「他們昨天沒有碰面?」

「沒有,我想應該沒有。」

「你也還沒見到任何人?」

「沒有,只通過電話。」

「好,」威廉說,「我們在哪裡碰面?」

「你記得舊的鋼鐵廠在哪裡嗎?」

「當然記得,在牧場路。」

「你落伍啦,老頭。現在是穆爾路了。我們這裡有緬因州第三大的購物中心,四十八家商店齊聚一堂,讓您購物方便愉快。」

「聽起來還真美、美國啊。」

「威廉?」

「什麼?」

「你還好吧?」

「嗯。」但他心跳太快,煙也微微顫抖。他剛才有點結巴,邁克也聽見了。

兩人沉默片刻,接著邁克說:「過了購物中心之後有一家餐廳,叫東方璞玉,他們有私人包廂。我昨天訂了一間,需要的話可以待一下午。」

「你覺得需要那麼久嗎?」

「我真的不曉得。」

「計程車司機知道地方嗎?」

「當然。」

「那好,」威廉說,他在電話旁的便條上寫下餐廳名稱,「為什麼選那裡?」

「因為它是新開的吧,我想,」邁克緩緩說道,「感覺……我不知道……」

「沒有預設立場?」威廉問。

「對,我想是吧。」

「那裡的菜好吃嗎?」

「我不曉得,」邁克說,「你胃口好嗎?」

威廉吐了口煙,發出半咳半笑的聲音:「不是太好,老朋友。」

「嗯,」邁克說,「聽得出來。」

「中午見?」

「應該吧,我想,讓貝弗莉多睡一會兒。」

威廉將煙摁熄:「她結婚了沒?」

邁克又遲疑了。「大伙兒見面再聊吧,」他說。

「就像畢業十年之後參加高中同學會一樣,」威廉說,「看看誰變胖了,誰禿頭了,誰又有、有小孩了。」

「希望如此。」邁克說。

「我也是,邁克,我也是。」

威廉掛上電話,沖了很久的澡,點了一份他並不想吃的早餐,吃了一點。不對,他的胃口其實一點也不好。

威廉打電話給大黃計程車行,約好一點十五分派車來接他,心想十五分鐘應該夠他到牧場路了吧(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接受那裡變成穆爾路,就算真的見到購物中心也一樣),但他完全低估了午餐時間的車流……還有德里的變化幅度。

德里一九五八年已經算是不小的城鎮了,界內的居民大約三萬人,周邊鄉鎮可能有七千人。

但它現在變成大城了。比起倫敦和紐約當然還很小,但以緬因州的標準來說算是很大了,因為該州第一大城波特蘭的人口也只有將近三十萬。

計程車在主大街上龜速前進(威廉想,我們正在運河上方,雖然看不見,但它就在下面,在黑暗中流動著),接著拐進中央街。威廉心裡的第一個念頭並不難猜:這一帶變了好多。但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驚惶,讓他措手不及。他想起自己在這裡度過的童年是多麼可怕、緊張……不僅因為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們七個人一起對抗驚恐,也因為喬治喪命、他們的父母從此陷入夢遊般的狀態、他的嚴重口吃、哈金斯和克里斯在荒原惡鬥之後經常找他們麻煩(鮑爾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鮑爾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

還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德里很冷酷無情,不太在乎他們死活,當然更不在乎他們是否擊敗了小丑潘尼歪斯。德里鎮居民已經和面貌千變萬化的小丑共存很久了……雖然說來荒唐,但他們甚至可以算是理解、喜歡和需要它了。他們愛它嗎?也許。對,有可能。

所以,他還驚惶什麼?

或許只是因為改變太平庸了,或許因為德里在他眼中失去了本真的面貌。

畢朱電影院沒了,變成了停車場(持證方可進入,斜坡道上這麼寫著,違者將遭拖吊),隔壁的鞋店和貝利午餐坊也不見了,變成北方國家銀行,空心磚牆上釘著電子廣告牌,顯示時間與溫度(華氏和攝氏都有)。另外,他當年去幫埃迪拿哮喘噴劑的中央街藥店也沒了。老闆基恩先生過去老是窩在店裡。理查德巷成了半街半店的奇怪混合物,叫什麼「迷你商場」。計程車停在紅燈前,威廉從車裡往外張望,看見一家唱片行、一家有機食品店和一家正在大甩賣的玩具電玩店——《龍與地下城》相關商品全數出清。

計程車頓了一下開始向前。「還得耗上一會兒,」司機說,「真希望這些天殺的銀行能錯開午餐時間。對不起,請原諒我說粗話。」

「沒關係。」威廉說。車外烏雲密布,已經有雨滴打在風擋玻璃上。電台廣播報道某處有精神病人脫逃,該人非常危險,接著開始報道一點也不危險的波士頓紅襪隊。早有陣雨,隨後放晴。巴里·曼尼洛開始哼唱《曼蒂》,思念那付出不求回報的女人,計程車司機將收音機關掉。威廉問:「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您說誰?銀行嗎?」

「對。」

「哦,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大部分都是。」司機回答。這傢伙身材魁梧,脖子又粗,穿著紅黑兩色的格紋獵裝外套,頭上端端正正戴著一頂沾了機油的熒光橘色棒球帽。「他們拿到都市更新的經費,叫什麼回饋金。但他們回饋的方法就是把所有東西拆了,讓銀行進來。我猜付得起錢的也只有銀行。很誇張,對吧?他們說這叫都市更新,我說滾你媽的蛋。對不起,請原諒我說粗話。當初說什麼要讓城區恢複繁榮,結果你看他們恢複得多好?把老店幾乎全拆光了,換來一堆銀行和停車場,卻還是他媽的找不到半個停車位。鎮議會那群人真該夾蛋自殺,除了那個叫波拉克的女人,她應該夾奶自殺。但話說回來,她好像沒奶,胸部平得像洗衣板一樣。對不起,請原諒我說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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