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九五八年六月 第七章 荒原上的水壩

凌晨四點四十五分,從高速公路望過去,波士頓就像一座正在沉思往昔悲劇的死城——也許是瘟疫,也許是詛咒。濃郁難聞的鹹味從海邊飄來,城市就算有什麼動靜,也多半被晨霧掩蓋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開著鱈魚角租車公司的巴奇·卡林頓交給他的八四年黑色凱迪拉克轎車,沿著斯托羅大道一路往北。他一邊開車一邊想,你可以感覺到這座城市的蒼老,全美國或許只有這個地方能給人這種感覺。比起倫敦,波士頓還是小孩,在羅馬面前則像個嬰兒,但以美國的標準來看,它已經很老很老了。三百多年前,茶稅和印花稅還不存在,保羅·里維爾 和帕特里克·亨利 還沒出生,波士頓就已經在這片丘陵地紮根了。

波士頓的古老、沉默和帶著霧氣的海水味,全都讓埃迪感到緊張,而他一緊張就想拿哮喘噴劑。

埃迪將噴嘴塞進嘴巴,摁了一團振奮精神的噴霧到喉嚨里。

他經過的街上有幾個人,立交橋上也有一兩個行人,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闖進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說里被詛咒的城市,古老的罪惡,念不出名字的怪物。他經過一個叫「坎摩爾廣場城市中心」的公車站,看見幾名女侍者、護士和公務員,脂粉未施的臉上寫滿了睡意。

他看見寫著「托賓橋」的路標,心想,沒錯,守著巴士就對了。忘了地鐵吧。地鐵不好,要是我就不會下去搭地鐵,絕對不進地道。

這個想法不好。若不趕緊拋開,他很快又要用噴劑了。埃迪很高興托賓橋上的車子比較多。他經過一處紀念碑工地。磚牆上漆著有點令人不安的告誡:放慢速度!我們可以等!

前方出現一個綠色反游標志,寫著95號公路,通往緬因州、新罕布希爾州和新英格蘭北部各地。

埃迪看著那個標誌,忽然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雙手僵在凱迪拉克的方向盤上。他很想相信這是某種疾病、病毒或他母親所謂的「不存在的發燒」即將發作的徵兆,但他心裡很明白。是他後方的城市,那座靜靜地橫在白天與黑夜之間的城市,還有標誌所揭示的前方。他是病了沒錯,毫無疑問,但毒害他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不存在的發燒」。是他的回憶。

我在害怕,說穿了永遠是這回事。害怕,如此而已。但我想我們最後扭轉了局面,我們利用了它。

但我們是怎麼辦到的?

他想不起來,他很好奇其他人有誰想得起來。他衷心希望有這麼一個人。

一輛卡車從他左邊呼嘯而過。埃迪依然開著車燈。卡車安全超前後,他閃了遠光燈。他想都沒想就做了。這已經成了下意識的動作,是開車討生活的人的習慣。他看不見卡車司機,但對方閃了兩下日行燈,謝謝他讓車。要是所有事情都這麼簡單明白就好了,他想。

他跟著路標開上95號國道。北上的車不多,但他看見南下進城的車道已經開始擁塞。明明還這麼早。埃迪開著大車向前滑行。他不僅事先猜到所有路標,而且提前換到正確的車道。他已經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沒有猜錯路標,搞得自己下錯交流道了。他選擇車道就像方才閃燈示意卡車司機可以超車一樣自然,就像他在小徑錯綜複雜的荒原行走一樣不用思考。雖然他從來不曾開出波士頓市區,離開這個全美外來遊客開車最容易迷路的城市,卻絲毫無損於他的遊刃有餘。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另一件事。威廉有一天對他說:「埃、埃、埃迪,你、你腦袋裡裝、裝了一、一個指、指南針。」

他聽了多開心哪!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愉快。埃迪將一九八四年出廠的大禮車重新開上高速公路,時速加到警察不會管的九十公里,收音機轉到播放輕音樂的電台。他心想自己當時真的願意為威廉而死。只要情況需要,只要威廉開口,他一定二話不說:「沒問題,威老大……你覺得什麼時候好呢?」

想到這裡,埃迪笑了。不是真的笑,只是哼了一聲,他被這聲音嚇到,反而真的笑了出來。這陣子他很少笑,而這一趟黑色之旅顯然也不用期望會有太多呵呵(這是理查德的用詞,意思是笑,例如,小埃,你今天呵呵了嗎?)。他想,如果神可以那麼惡毒,對信徒最渴望的東西下詛咒,那他也可能足夠古怪,在這一路上賞他們幾個呵呵。

「最近呵呵了嗎,小埃?」理查德大聲說,說完又笑了。天哪,他真的很討厭理查德叫他小埃……

卻又有一點喜歡。他想應該和本·漢斯科姆聽到理查德叫他「乾草堆」 的感覺一樣。就好像……某種暗名,秘密的身份,使他們變成和父母親的恐懼、希望及無止境的要求無關的人。理查德很愛胡亂模仿聲音,他或許知道,對他們這樣的怪胎而言,偶爾成為另一個人有多重要。

埃迪瞄了一眼儀錶板上整整齊齊排成一排的硬幣。這是干這行的另一個無意識的習慣。到收費站的時候,你可不想四處找零錢,或開進自動收費車道才發現準備的金額不對。

那一排零錢里有兩或三枚刻有蘇珊·安東尼肖像的一元銀幣。埃迪想到,現在可能只有紐約地區的司機或計程車駕駛員身上有這種硬幣了,就像目前只有在賽馬場領取賭金的窗口才能見到大量二元紙鈔一樣。他手邊總會留著幾枚這種硬幣,因為華盛頓橋和三區大橋的自動收費籃收它們。

他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銀幣。不是一元銀幣這種夾銅硬幣,而是真正的銀幣,刻有自由女神像的銀幣。本·漢斯科姆的銀幣。沒錯。不過,當年威廉還是本還是貝弗莉是否就是用它救了大家一命?

埃迪不太確定。事實上,他什麼都不太確定……抑或只是他不願意想起來?

那裡很黑,他忽然想,我只記得這麼多。那裡很黑。

波士頓已經離他遠去,濃霧也漸漸散了。前方是緬因州、新罕布希爾和新英格蘭北部各地。德里也在前方。那裡有一樣東西二十七年前就該死了,但卻沒有。那東西和朗·錢尼 一樣面目多變,但它到底是什麼?他們後來不是見到它的真面目了嗎?看到它摘下了所有面具?

啊,他記得好多事情……但還不夠。

他記得他愛威廉·鄧布洛,記得很清楚。威廉從不取笑他的哮喘,也不叫他小娘娘腔。他就像愛著哥哥……或父親那樣愛威廉。威廉知道該做什麼,該去哪裡,該看什麼。威廉從不陷入困境。和威廉一起跑,你會擊敗魔鬼,哈哈大笑……但很少跑到喘不過氣來。他想告訴全世界,不會跑到喘不過氣來感覺很好,他媽的很好。只要和威老大一起跑,每天都能呵呵笑。

「沒錯,小鬼,就是每天。」他學理查德·托齊爾的聲音說,說完又笑了。

在荒原蓋水壩是威廉的主意,而他們會聚在一起,可以說是水壩的功勞。告訴他們水壩該怎麼蓋的是本·漢斯科姆。沒想到他們蓋得太好了,結果惹毛了管區警察內爾先生。但想到這個點子的人是威廉。雖然那一年他們所有人,除了理查德,都在德里看見了怪東西,很可怕的東西,但最先鼓起勇氣說點什麼的是威廉。

那座水壩。

該死的水壩。

他想起維克多·克里斯說的話:「各位拜拜啰!相信我,那個攔河壩真的很差勁,還不如不要蓋。」

隔天,本·漢斯科姆笑著對他們說:

「我們可以讓水淹沒整個荒原,只要我們想。」

威廉和埃迪一臉狐疑地望著本,又看了看本帶來的東西:幾塊木板(從麥奇彭先生家的後院拿的。

不過沒關係,因為麥奇彭先生可能也是從別人那兒拿來的)、一把大鐵鎚和一把鏟子。

「我不知道,」埃迪瞄了威廉一眼說,「我們昨天試過了,效果不太好。河水總會把樹枝沖走。」

「這次一定成。」本說完也看了威廉一眼,請他定奪。

「呃,那我、我們就試、試試看吧,」威廉說,「我早、早上打、打電話給、給理查德·托齊爾,他、他說他會晚、晚點來。他和斯、斯坦利或、或許也、也想幫忙。」

「誰是斯坦利?」本問。

「斯坦利·烏里斯。」埃迪說。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威廉。威廉今天感覺不太一樣,比平常更安靜,對蓋水壩的點子沒那麼熱心。他看起來很蒼白,有些疏離。

「斯坦利·烏里斯?我想我不認識他。他也上德里小學嗎?」

「他和我們一樣大,但是剛念完四年級,」埃迪說,「他晚了一年入學,因為小時候經常生病。你以為你昨天挨的那一頓夠慘了,是吧?那你應該瞧瞧斯坦利,老是有人把他整得七葷八素。」

「斯、斯坦利是、是猶太、太人,」威廉說,「很、很多小孩因、因為這點不、不喜歡、歡他。」

「是嗎?」本一臉難以置信,「因為他是猶太人?」他停頓片刻,接著謹慎地說,「是像土耳其人,還是像埃及人那樣?」

「我猜比、比較像、像土耳其、其人。」威廉說完拿起一塊本帶來的木板,左右端詳。木板大約兩米長、一米寬。「我、我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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