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過往的影子 第三章 六通電話(一九八五)

斯坦利·烏里斯泡澡帕特里夏·烏里斯後來跟母親說,她當初就該知道事情不對勁。她應該料到的,她說,因為斯坦利從不在傍晚洗澡。他都是清早淋浴,或者深夜一手拿著雜誌,一手拿著冰啤酒,泡個熱水澡。傍晚七點洗澡不是他的作風。

還有書也是。照理說,讀書應該讓他很開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沮喪不安。那件可怕的事發生前三個月左右,斯坦利發現他小時候的一個朋友成了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里夏跟母親說,是個寫小說的。書上的作者名是威廉·鄧布洛,但斯坦利有時叫他「結巴威」。那個人的作品他幾乎都讀過。事實上,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傍晚,他洗澡時讀的就是那人的小說,最新的一本。帕特里夏讀過一本他早期的書,純粹出於好奇,但只讀了三章就放棄了。

帕特里夏跟母親說,那本書不只是小說,而且是恐怖小說。她說話的語氣就像講起黃色書刊時一樣。帕特里夏為人親切和善,卻不怎麼擅長表達。她很想向母親形容那本書有多可怕,為什麼她讀了之後感到很不安,但就是表達不出來。「裡面都是怪物,」她說,「全都是追捕小孩子的怪物。除了殺人,還有……我不知道……不舒服的感覺和傷害,那一類的。」事實上,她覺得那本書根本就像色情小說。她想表達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就是這個詞,或許因為她雖然知道這個詞,卻從來沒說過。她說:「但斯坦利卻像找回童年玩伴似的……他說想寫信給他,但我知道他不會寫……我知道他也覺得讀了那些小說不舒服……而且……而且……」

說到這裡,帕特里夏·烏里斯哭了。

那天晚上,距離喬治·鄧布洛一九五七年遇到小丑潘尼歪斯將近二十八年(還差半年左右),斯坦利和帕特里夏窩在位於亞特蘭大市郊的家中,電視開著,帕特里夏坐在雙人沙發上,一邊縫東西,一邊看她最愛的遊戲節目《家族之爭》。她迷上了理查德·道森,覺得他戴著鏈表的模樣性感到了極點,只是她打死也不肯承認。她喜歡那個節目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幾乎每次都能猜到最受歡迎的答案(《家族之爭》沒有正確答案,只有最受歡迎的答案)。她有一次問斯坦利,為什麼她常常覺得問題很簡單,參賽家庭卻答不出來。斯坦利說:「等你站到燈光底下,題目可能就變難了吧。」她覺得丈夫臉上似乎閃過一道陰影。「一旦真槍實彈,事情就會變困難,就會說不出話來,如果來真的的話。」她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斯坦利有時對人性很有見地,她覺得比他的老友威廉·鄧布洛強多了。那傢伙靠寫恐怖書賺了大錢,專用人類的低劣本性吸引眼球。

烏里斯夫妻其實過得也不差!他們住的是高級社區,兩人一九七九年花了八萬七千美元買下這棟房子,現在隨隨便便就能賣十六萬五千美元,而且搶手得很。這不表示她想賣,但知道這點感覺很不錯。她有時開著沃爾沃(斯坦利開賓士的柴油車,她開玩笑叫那輛車「奔斯」)從奔狐購物中心回來,看到他們的房子優雅地坐落在紫杉圍籬後方,總是會想:誰住這裡啊?嘿,是我!烏里斯太太!不過,這樣的想法有時不怎麼令人開心,因為其中摻雜了強烈的驕傲,反而讓她有點不舒服。你知道,從前有一個十八歲的寂寞女孩,名叫帕特里夏·布倫姆,她去參加畢業舞會之後的派對,卻被擋在紐約上城葛洛因頓的鄉村俱樂部外,原因當然是她的姓氏和梅子諧音。的確,一九六七年的她還是個又瘦又小的猶太梅子,那樣的歧視當然違法,可哈哈哈那又怎樣?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只是一部分的她永遠過不去,永遠記得她和邁克·羅森布拉特走回車上,他父親的車,聽見自己的高跟鞋和他租來的皮鞋踩過碎石的聲音。邁克為了那一晚特地借了車,還花了一下午打蠟。一部分的她永遠記得自己和邁克比肩同行。他穿著租來的白色晚禮服,在柔和的春天傍晚是多麼耀眼!她穿著淺綠色晚禮服,母親說她看起來就像美人魚。猶太美人魚,哈哈哈真好笑。他們倆昂首闊步,她沒有落淚,還沒有,但她知道他們不是走回車上,不算是,而是逃回車上,和發臭沒有兩樣。 兩人從沒覺得身上的猶太烙印那麼深過,覺得自己就是當鋪老闆,駕著牛車,油頭垢面,尖鼻子、黃皮膚,是天大的猶太笑柄,很想發火卻沒有怒氣。怒氣是後來才有的,在時過境遷之後。當時她只覺得屈辱,只能感覺到痛苦。忽然有人笑了,尖銳的竊笑,有如快速彈過的鋼琴音符。回到車裡,她終於可以哭了。不用說,這個姓氏和梅子諧音的猶太美人魚哭慘了。邁克·羅森布拉特笨拙地伸手撫摸她的頸背,想安慰她,卻被她扭頭甩開了。帕特里夏覺得屈辱、骯髒、猶太。

紫杉圍籬環繞的高雅的房子讓她好過了一點……但不是完全好了。傷害和羞辱還在,即使她被這個時髦、富有、安靜的小區接受,也無法抹去當年那段永遠走不完的返回車上的路,還有兩人腳下的碎石聲響。就算已經成為這家鄉村俱樂部的會員,就算餐廳總管總是用低調恭敬的「烏里斯先生、太太晚安」招呼他們,她還是無法忘懷。當她開著一九八四年出廠的沃爾沃轎車回家,看著自家的房子坐落在大片綠地中央,她經常(她覺得也太經常了)會想起那聲尖笑。她會希望當年嘲笑她的女孩如今住在低劣的小區平房裡,被異教徒丈夫家暴,懷孕三次又流產三次,丈夫在外頭和染病的女人廝混。

她希望那女孩椎間盤突出、扁平足,竊笑的齷齪舌頭上長滿囊腫。

她討厭自己有這些念頭,這些不厚道的想法。她決心改進,不再品味這些難以入口的苦酒。這些念頭會平息幾個月,不在心裡浮現。帕特里夏會想:也許一切真的過去了。我不再是那個十八歲的小女孩,而是三十六歲的女人了。耳中聽見車道上碎石響個不停,甩開邁克·羅森布拉特試著安慰她的那隻猶太人的手——那已經是半輩子前的事了。那個愚蠢的小美人魚已經死了,我應該忘了她,專心過我的日子。好,很好,非常好。但可能在某個地方,例如超市,忽然聽見隔壁走道傳來尖笑聲,她的背脊就會一陣刺痛,乳頭變硬發疼,雙手抓緊推車把手或緊緊交握,心裡想:一定有人說我是猶太人,可笑的大鼻子猶太佬,而斯坦利也是大鼻子猶太佬。他準是會計師沒錯,猶太人最擅長數字了。

我們一九八一年讓他們加入,沒辦法,因為那個大鼻子婦科醫生勝訴了。但我們都笑他們,笑個沒完。

或者,她會覺得聽見了碎石聲,然後想:美人魚!美人魚!

於是,憎恨與屈辱又會像偏頭痛一樣捲土重來,讓她對自己、對人類感到絕望。狼人。鄧布洛的書,那本她沒能讀完的小說,就在講狼人。狼人個屁!那種人懂什麼?

但大多數時候,她感覺挺好,覺得自己沒那麼差勁。她愛丈夫,愛他們買的房子,通常也愛她的生活和她自己。一切都好。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平順,這怎麼可能?她當初接受斯坦利的求婚,她的父母既生氣又不滿。他們是在姊妹會派對上認識的,他從紐約州立大學轉學到她的學校,拿獎學金讀書。兩人共同的朋友介紹他們認識,帕特里夏當晚就覺得自己可能愛上他了。到了期中休假,她已經很確定自己的心意了。來年春天,斯坦利將一枚小鑽戒插在雛菊上送給她,帕特里夏接受了。

她的爸媽很擔心這門婚事,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他們其實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斯坦利·烏里斯不久之後投入擠滿年輕會計師的職場叢林,沒有家人的支援,只能拿他們的女兒當人質勒索。不過,二十二歲的帕特里夏已經成年,就快取得學士學位了。

有天晚上,她聽見父親說:「我下半輩子都得養那個狗娘養的四眼了。」那天她父親和母親外出用餐,父親多喝了幾杯。

「噓,小心被她聽見。」露絲·布倫姆說。

那一晚,帕特里夏直到半夜都無法入眠,兩眼乾澀,身體忽冷忽熱,心裡恨透了他們兩個。她花了兩年時間,希望甩脫那股恨意。她心裡的憎恨已經夠多了。照鏡子的時候,她偶爾會看到恨意在她臉上留下了印記,划下了皺紋。但這場仗她獲勝了,是斯坦利幫她打贏的。

他的父母也很擔心這門婚事。他們當然不認為自己的孩子註定將貧窮低賤,但卻覺得「孩子們太急了」。唐納德·烏里斯和安德烈婭·貝爾托利二十歲出頭就結為連理,卻似乎忘了這回事。

只有斯坦利信心滿滿,對未來很有把握,完全不擔心父母害怕孩子們會遇到的陷阱。事後證明他的信心贏了,父母的恐懼輸了。一九七二年七月,畢業證書上的墨水還沒幹,帕特里夏就已經在亞特蘭大以南六十公里的小城特雷諾找到工作,教授速記和商務英語。每次回想起自己當初是怎樣得到那份差事的,她都覺得有點,呃,有點詭異。她從教師期刊抄了四十個招聘廣告,然後用五個晚上寫了四十封信,每晚八封,請對方告知詳細信息。她每所學校都申請,其中二十二家回信表示已經招到人了,還有幾家學校詳細解釋了他們要求的專長,一看就知道她毫無機會,申請只是浪費雙方時間。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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