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八月二十七日

我看見了一雙手。

夜裡的時候,我常常看見一雙手。這雙手正在向我靠近,我看見它慢慢地在向我靠近。可當我一睜開眼,它就不見了,眼前什麼也沒有了。有時,我還會看見一片樹葉,我看見樹葉上鑲著一隻眼睛,那竟是我的眼睛,我看見我的眼睛隨著樹葉在空中飄蕩……有時,我還會看到一個數字,那數字也在向我靠近,那個數字一直在我眼前旋轉,分不清是「6」還是「9」,而後它就重疊了,我看見它漸漸地重疊在一起,那是兩個數,重疊之後就是兩個數了。可我仍然分不清是兩個「6」還是兩個「9」……

每當這些幻覺出現之後,我的脖子就痛起來了。我的脖子火辣辣的,上邊有一條紫紅色的線,我看見那條線在變化,在變化中紅色逐漸消退,紫色在加重,變成了一條青紫色的印有花紋的痕迹,那很像是什麼東西爬過的痕迹。而喉嚨里就有了很多的棉花,喉嚨里出現了一團一團的紫色棉花。我很想把這些棉花吐出來,我一直想把這些棉花吐出來,可我就是吐不出來。我吐出來的只是一些飯粒,那是一些新媽媽吃剩下的飯粒……

我有點害怕。不知為什麼,我很害怕。可我不能說,我不知道該給誰說。也許是我給人看病看得累了。新媽媽最近規定我一天看四十個(她需要更多的「人頭紙」),我太累了。和新媽媽是不能說的,和爸爸也不能說。爸爸最近幾日像傻了一樣,他總是木然地坐在那裡,嘴裡反反覆復地念叨「扣子」,他說:「扣子,一個扣子……」

新媽媽和爸爸的爭吵是從一隻扣子開始的。那是一隻縫在西裝上的駝色有機玻璃扣子。那隻扣子在吃飯的時候掉了下來,沒有誰碰它,它就掉了。它從爸爸的身上掉下來,發出了瓷灰色的響聲,而後它骨碌碌轉著,落到了新媽媽的腳旁。新媽媽一腳把它踢到一邊去了!爸爸看了新媽媽一眼,然後彎腰把它撿了起來。爸爸把撿起的扣子放在桌上,說:「我下午還要上班。你吃了飯給縫上吧。」

新媽媽看了爸爸一眼,說:「我沒空,你自己縫吧。」

爸爸不高興了。爸爸說:「你怎麼了?一隻扣子,你不能給縫縫……」

新媽媽說:「你說怎麼了?我累了。」

爸爸說:「一個扣子,也就是一個扣子,能累著你嗎?你最近……」

新媽媽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說:「我不想縫,我不願縫,我就是不給你縫……」

爸爸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新媽媽厲聲說:「你說誰不像話?」

爸爸說:「我說你不像話。一個扣子……」

這時候,新媽媽站起來了。新媽媽冷笑著站起來,抓起飯碗摔在了地上!新媽媽說:「我就是不像話。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像話……」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爸爸手指著新媽媽,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不縫,不縫算了。你你摔碗幹什麼……」

新媽媽說:「你說幹什麼?不過了,不想過了……」

爸爸氣憤地說:「你,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新媽媽昂起頭,聲音坐發出了種胡椒的氣味,那氣味里掛著許許多多的商標,我看見那聲音里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商標,商標像旗幟一樣在房間里四處飄蕩:「再說一遍也是不過了。我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過了……」

爸爸就這樣被那些「商標」趕走了。爸爸在「商標」里成了一個掉在地上的「扣子」。我看見爸爸很快地滾到了門外,站在門外的爸爸邊走邊說:「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這時候,新媽媽也跟著追到了門外。站到門外的新媽媽,臉上出現了檸檬色的微笑。新媽媽說:「老徐,別走,你不要走。走了你會後悔……」

爸爸的聲音卻滾動得更快了,爸爸的聲音像是裝上了輪子:「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扣子是有罪的,扣子在它不該掉的時候掉了下來。扣子上有「紅蚊子」的氣味。我在那顆扣子上聞到了「紅蚊子」的血腥味,扣子已被「紅蚊子」吃掉了,扣子成了「紅蚊子」的化身。扣子一掉就掉在了新媽媽的心裡。在新媽媽正需要這隻扣子的時候,它就掉下來了。於是,新媽媽與爸爸的戰鬥從這隻扣子開始。一連三天晚上,她他們都在為這隻扣子作戰。新媽媽從此不再睡覺了,掉下這隻扣子後,新媽媽夜裡就再也沒有睡過覺。她不睡也不讓爸爸睡,她的眼睛一到晚上就顯得特別明亮,她的眼睛在午夜裡能發出貓樣的叫聲;她的嘴像是一個滾動的輪子,不停地在爸爸身上碾來碾去,碾出一片碎玻璃的氣味;她的牙齒能在夜裡發出很強的綠光,磨出一片「噝噝噝……」的聲響。在新媽媽的聲音里,爸爸開始後退了。爸爸在聲音里節節敗退。穿著白色襯衣的爸爸一次次像俘虜一樣被新媽媽從床上拉起來,他的襯衣已經被新媽媽扯爛了,他的襯衣就像是一面零亂不堪的白旗,爸爸架著「白旗」狼狽不堪地說:「不就是一個扣子么。我說你什麼了……你想怎樣?你還想怎樣?」這時,新媽媽的聲音一下子燃燒起來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中華鱉精」的氣味,那氣味里跳出許多個傘狀物,傘狀物里撤下的是一片一片的紅色氣浪:「我告訴你,我實話告訴你,我不想過了,我不願過了!就兩個字:離婚!你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

爸爸不再吭聲了。爸爸聽了這兩個字之後,一聲不吭,就那麼坐著,像傻了一樣坐著。停了很久很久。爸爸開始求饒了,爸爸求在一個「嬋」字上。過去爸爸從來沒有說過這個「嬋」字,那時爸爸把這個「嬋」字鎖在心裡,爸爸一直把這個字鎖在心裡。現在他終於喊出來了,他很艱難地吐出了一塊「紅肉丸」。我看見他吐出來的是一塊鮮紅的肉丸。爸爸說:「嬋,就為了一隻扣子么,就為了一隻扣子……」

新媽媽響亮地說:「對了。就為這隻扣子。我什麼都不為,就為這隻扣子。我就是為一隻扣子……」

爸爸悲傷地搖搖頭說:「我不離。我不會跟你離的。我也不能再離了,我不能一次一次離……」

這時新媽媽把袖子捋起來了,她無比勇敢地捋起了她的袖子。新媽媽說:「姓徐的,你睜開眼看看,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刀傷!靜脈血管我都割過兩次了。我死都不怕,還會怕你嗎?!你要是個男人,就痛痛快快地離。你要不是男人,那咱賄熬了,看誰能熬過誰……」

爸爸身上突然出現了「澀格撈秧兒」的氣味,我聞見爸爸身上有了「澀格撈秧兒」的氣味。爸爸仍然很堅決地搖搖頭說:「嬋,我絕不離。為一個扣子,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離。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

新媽媽竟然笑了,新媽媽的笑里跳出了許多紫紅色的蒺藜,那些蒺藜網在她的笑臉上,網出一層涼颼颼的薄荷味。新媽媽笑著說:「老徐,你不離是不是?你沒種是不是?那好啊,那很好。那你就聽著吧。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就給你講我的男人。我告訴你,我不只你一個男人,我有很多個男人,我現在也有很多個男人,只要你願意聽,我天天晚上給你講……」

爸爸嘴裡噴出了一口血,爸爸的聲音有一股死雞子的氣味,「你無恥!」

新媽媽仍然笑著說:「是呀,我無恥。你現在才知道我無恥?既然知道我無恥,你還死纏著我幹什麼……」

「扣子夜晚」是「鋸聲夜晚」的引線。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新媽媽的聲音就變成了一把鋸。(新媽媽在白天的時間裡仍精神百倍地去收病人的「人頭紙」,她從來沒有瞌睡過。她在檢驗「人頭紙」的時候,總是兩眼放光,她能用自造的光把紙里藏著的「人頭」照出來。而一到晚上的時候,她就成了一把能自動發出「二重混合」聲音的電鋸。)她能同時鋸出兩種聲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這種聲音有一種很髒的氣味,這種聲音里有一股變餿了的肉味,這種肉味又像是在各種顏色里滾過,沾滿了五顏六色的細菌。細菌像鋸末一樣從爸爸的頭上撒下來,我看見爸爸在新媽媽的聲音里先是變成了一截一截的木頭,爸爸被新媽媽的聲音鋸成了木頭,而後又成了一堆沾滿各種顏色的碎肉。我看見「碎肉」在新媽媽的聲音里搖搖欲墜,「碎肉」被聲音分解了,「碎肉」在聲音里一塊一塊地腐爛。這又是無聲的,沒有爸爸的聲音,我始終沒有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被鋸開之後就再沒有聲音了。爸爸坐在那裡,始終抱著「澀格撈秧兒」的氣味,爸爸用「澀格撈秧兒」的氣味來抵擋那可怕的鋸聲,那種很苦的「澀格撈秧兒」味成了爸爸唯一的法寶。爸爸的心躲藏在「澀格撈秧兒」的氣味里,他的心在這種氣味里進入了冬眠狀態,進入冬眠可以出現「熊氣」,爸爸一直靠「熊氣」維持著。報上說,「熊氣」是一種大氣,「熊氣」能讓人進入「無我」境界,能練成「熊氣」的人必須具備非凡的耐力。爸爸在這些「鋸聲之夜」里果然練成了「熊氣」……然而,每到零晨五點的時候,爸爸眼裡就熬出了血腥味,每到這時候,我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時爸爸會說上一句話,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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