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八月十四日

科長的臉越來越小了。

科長的臉小成了一個瓦刀,一個很薄很窄的瓦刀,一個被時間打磨成一溜的瓦刀。科長的「瓦刀」面對著九路公共汽車的站牌,呼出一種劣制香煙的氣味。那氣味是從眼睛裡呼出來的,我看見是從眼睛裡呼出來的。我看見他的眼睛在大街上的顏色堆里鑽來鑽去,東躲西藏。那顏色十分迷亂,那顏色一重一重的,發出肉狼一般的叫聲。面對這一重一重一浪一浪的顏色,他的目光被切割成一溜兒一溜兒小片片,很碎的小片片。他的眼睛被顏色壓彎了,他的眼睛在顏色里弓著腰,成了一個滿地找呼吸的老頭。他頭頂上有很多「555」的氣味,腳下是「紅塔山」屁股,扭過身來又是高舉著的「長劍」。他慢慢地把眼睛往上移,仄歪著一點一點地移,然後抽空子一絲一絲地把劣制香煙的氣味吐出來一一那氣味里包著……個餿了的「科長」牌子,一個變了味的「科長」牌子。

科長現在是舊媽媽的「下手」。我知道科長成了舊媽媽的「下手」。科長成了一桑「人工傳送帶」。他是來接我的,他要把我接到舊媽媽那裡去。每隔一個星期,他都要來接我……次。他成了舊媽媽的「押運員」。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時候,科長眼裡滴出硫酸來了。我看見科長的綠豆小眼裡滴出了很濃很濃的硫酸。硫酸落地時發出「噝噝」的響聲,硫酸灼燒著他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腐爛,有很多很多的腳在他眼前腐爛……他的硫酸把車底燒穿了,燒出了一條細長的衚衕。衚衕里走出一個小小的人兒,那是一個長了一頭癬的小人。他慢慢地從衚衕里走出來,盡心竭力地走著。他的父親是一個修鞋的鞋匠,我看見他的父親坐在路口上,手拿著釘鞋的鎚子,用看腳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腦袋,說:孩子,靠你自己吧。而後,他頭上就長出了一把錐子,我看見他頭上長出了一把很尖的錐子。他用頭頂著錐子走路,二十多年來,他一直用頭頂著錐子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科長」。這時候他才有了臉,他的臉是紅顏色的,他喜歡紅顏色的臉。這時候他就有了微笑。有了臉才有了微笑。他微笑著把手從衣兜里掏出來,很自然地背在後邊,這時候他遙望著「廠辦主任」,遙望著遙望著,他的臉又突然消失了……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又成了一個沒臉的人。我看見他的心在叫,他的心發出野貓一樣的嚎叫。他看到了很多大臉,可他卻沒有臉了,他是為臉而叫。我知道他是為臉而叫。我看見他一直在找臉,他過的是一種找臉的日子。在許許多多的日子裡,他為臉奔忙,他希望能重新把臉找回來。他常常頭頂著煙霧去找臉,他跑了許多地方,我看見他跑了許多地方,而後又不得不重新頂著煙霧回來。他曾經想讓舊媽媽幫他到廠長那裡去找臉,可舊媽媽不去,舊媽媽再也不願去見廠長了……於是,他她們總是在夜裡打架,他她在夜晚的時候,弄出很多聲音——

舊媽媽說:「你又去幹什麼了?」

科長說:「我什麼也沒幹,我還能幹什麼?」

舊媽媽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呢?幾十幾的人了……」

科長說:「你說誰呢?你他媽說誰呢……」

舊媽媽說:「我說誰誰心裡清楚。」

科長說:「那地方我沒去。我沒去找他……」

舊媽媽說:「要還有一點血性,能去么……」

科長說:「誰說我去了?誰說的?」

舊媽媽說:「那你幹啥去了?」

科長說:「就搓了兩圈,只兩圈……」

舊媽媽說:「不掙錢還搓?」

在語言里,科長已是「下手」了。科長從說話開始,漸漸就成了舊媽媽的「下手」。科長不得不當「下手」,於是科長的心越來越小,心裡的恨卻越來越多,慢慢就有硫酸溢出來了。科長已經變成了一個「硫酸人」。

現在,科長用目光綁著我往西城區走。他把我捆得很緊,他的目光是一條堅硬的皮繩,緊緊地勒著我。他的「皮繩」還時常偷偷地賊一樣地甩到一邊去,去捆那些鮮艷的「瓶子」。他的「皮繩」在街上繞來繞去地追逐「瓶子」,他是想捆的,他想捆而不敢捆,他只敢用「皮繩」繞一繞。這時候他的「皮繩」變成了一隻只蒼蠅,蒼蠅追逐著「瓶子」,蒼蠅在「瓶子」四周轉來轉去,可憐巴巴偷嘗一點點酒味。「瓶子」一排一排地列隊在大街上走著,走出一片鮮艷的鑼鼓聲。今天是酒的節日,每年都會有那麼幾天是酒的節日。在酒的節日里,高樓上到處都是酒旗,大街上到處都是「瓶子」,各種各樣的「瓶子」都列隊上街。這是出賣女孩的季節,各種各樣的「瓶子」里都裝有女孩,女孩身上掛滿了商標,商標上寫著「百萬大奉送」的字樣……我知道這些女孩全都是酒做的,這些女孩是液體女孩。女孩又被分成高度液體女孩和低度液體女孩。高度液體女孩穿紅色衣裙,低度液體女孩穿黃色衣裙,她們被分別裝在扁的和圓的瓶子里,在街面上跳動著的鑼鼓聲中滾來滾去,亮出一節一節的透明的被酒泡過的肉……報上說,地球上的溫度在逐年上升,地球上的溫度越來越高了。地球在升溫,人類需要降溫,所以現在流行低度酒。低度酒也能醉人,低度酒依靠商標醉人。低度酒能把人還原,把人還原成動物。人臉上充滿了動物的表情,人們在街上表演動物的形態,我看見了人們的尾巴,人們的尾巴一個個的都露出來了,人們的尾巴在人們的臉上甩動著,人們只是把尾巴移到了臉上,這是高級的位移。報上說,位移就是差別,這就是高級和低級的差別。報上說,酒是有功的,應該給酒慶功,酒可以使人在醉中還原,尾巴的出現就是人類還原的標誌……

到了,科長的目光揪住了我的衣領子,我就知道到了。前邊就是舊媽媽開的診所。那房子是一家區文化館的,文化館也開始看病了,文化館也「主治跌打損傷」了。舊媽媽租的兩間房子就在「主治跌打損傷」的隔壁。報上說,狡猾是時代的進步。我看見舊媽媽正在進步,舊媽媽在學習狡猾。我看見我的那些要活下去的病人正在排隊,舊媽媽在給排隊的病人發牌,那是一些紙做的牌,那些紙牌是看過自行車的舊二姨幫她製作的。舊媽媽一邊發牌一邊說:「上午只看二十號,二十號以後下午再看……」我知道她不會只讓看二十號,這是一種「廣告意識」,舊媽媽也有了「廣告意識」。為了學習這種「廣告意識」,舊媽媽在一夜之間白了七根頭髮。舊媽媽把那七根白髮拔掉了,她悄悄地把它們拔掉了。現在舊媽媽的臉上開始有了紅色,這種紅色是「人頭紙」帶給她的。但她的臉上也出現了厭惡,那是對科長的厭惡。我知道那厭惡是對著科長的,因為科長成了一個小小的「下手」。舊媽媽的目光越過科長跳到了我的身上,舊媽媽的目光里有一股濃烈的「人頭紙」的氣味。舊媽媽說:「怎麼又晚了……」

科長說:「酒節,又堵車了。」

舊媽媽「哼」了一聲,舊媽媽只「哼」了一聲。

病例三:

這是一個「半心人」。

他一坐下我就看出來了,他是一個「半心人」。

他的妻子說:「你看看他臉上的傷,你看見他臉上的傷了吧?這是被人打的。你說,他怎麼會得這種病呢?好好的,突然得下了這種病……」

他的妻子說:「他們都說他是故意的,打他的人也說他是故意的。這這這……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啊!你知道吧,他沒別的病,就是夜裡睡不安穩。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睡著睡著就跑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老半夜跑到人家屋裡,有一次還睡到了人家床上!你說這算怎麼回事?他也是個有級別的幹部,為這事可沒少挨人家的罵,還有兩次說他是流氓……」

他的妻子說:「後來我讓家裡的人把門反鎖上。可鎖上也不行,他竟然又跑出去了!後來看看是跳窗戶跑出去的。我家住在二樓,那麼高,你說他是怎麼跳下去的呢?白天好好的,問他什麼他都不知道。後來也不敢再鎖門了……」

我看著他,我看見他先是有兩個半個心。他的心最先是月牙形的,兩個月牙中間是一塊油性的東西,那油性的東西呈鋸齒狀,正是這鋸齒狀的東西咬著他的兩個分裂了的半心,使他的兩個半心產生了磨損。他的心是在時光中逐漸磨損的。那是心的一半與另一半的相對磨擦產生的損傷。在磨損的地方長出了一隻肉色小芽,那小芽已經有三十一年的歷史了。那小芽逐漸逐漸地長成了一隻手,我看見那是一隻手,一隻已經長全了手指的手。那手就在他心有磨損處舉著……那是在三十一年前舉起的手,那手舉在一個充滿煙霧的會議上。在那次會議上,先是有二十二雙手同時舉起,那二十二雙手舉起的時候帶出了一股冷風,那是楊樹林里的風,楊樹林里的風帶著一股很澀的大糞味。他是聞到大糞味之後才把手舉起來的。他本來是不想舉的,當他看到二十二雙手舉起之後,他才緩慢地把手舉起來。應該說,他的手僅僅是舉了一半,舉了一半他又悄悄地落下去了,落也只落了一半……這時候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的心就在這一刻開始分裂,有一半想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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