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八月六日夜

夜是白色的,一片耀眼的白。

這是用九種顏色、九種光線、九種味道泡出來的白色。

那白色是從歌聲中飄出來的。體育館正在出售歌聲,現在體育館也開始出售歌聲了。在體育館門前,人們把「歌聲」印在一張小小的紙片上,說那是「紅蚊子樂團」的歌聲。聲音很貴,聲音標價五十。可人們還是來了,人們蜂擁而來,人們不怕貴。人們踩著樂聲魚貫而入,而後像魚一樣游進「紅蚊子音樂」的潮水裡,興緻勃勃地泡著……人們是為了洗心,人們來這裡洗心來了。廣告上說:要離婚,先洗心。廣告上還介紹說,用音樂洗心是一種新型的科學方法。「紅蚊子音樂」具有桑那浴、衝浪浴不可比擬的功能,它既可以洗去舊生活的污垢,又可以開創光輝燦爛的「迷你未來」……

這時候,診所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在下班後的診所里坐著,我不害怕,我一點也不害怕。是新媽媽把我鎖在屋裡的,新媽媽出去的時候,總要把門鎖上。她不是怕我,她是怕我私自給人看病。她也怕我見光,我知道她怕我見光,她走的時候,總是把燈關上。外面很白,外邊的夜是白顏色的,屋子裡卻很暗,她讓我在暗處坐著。她說我白天太累了,讓我好好休息。可新媽媽從來不休息,新媽媽是個非常能幹的人。新媽媽又找馮記者去了。新媽媽每隔兩三天都要拿走一些「人頭紙」,那些「人頭紙」沾滿了新媽媽的綠色唾液。新媽媽要把那些能映出人頭的紙存放在馮記者那裡。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麼也不知道。

新媽媽跟馮記者見面的地點是在一座新蓋的樓房裡。新媽媽總是在約定的時間裡跟馮記者見面。那樓房坐落在一個新建成的小區里。馮記者曾對新媽媽說:「你知道這套房子是怎麼來的嗎?不瞞你,我啥事都不瞞你,這是一個鄉鎮企業送給我的。我一連給他們寫了九篇文章,他們過意不去。就送了我這麼一套房子……查出來也沒關係,查出來我不怕。房子的契約人不是我,立約人還是他們那個企業。這算是他們的一個點,一個辦事處。我可以無限期地住……」新媽媽說:「我看你成人精了,你都活成人精了!」馮記者笑笑說:「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早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能看見那個地方。我看見馮記者仰坐在沙發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等新媽媽。這時候新媽媽還在路上走著。新媽媽的行走路線上有一股銀白色的氣味,這是一種能發光的氣味。這氣味在燈光下綠瑩瑩的,在暗處卻是雪亮亮的。現在新媽媽戴的是一種火紅色的面具,新媽媽去馮記者那裡必戴火紅色的面具。新媽媽還在身上塗上了新型的「辣椒牌香水」。報上說:「辣椒牌香水」是時代的標誌。新媽媽就給自己塗上了一層「時代的標誌」。新媽媽帶著一身「時代的標誌」朝著她要去的方向走。新媽媽沒有回頭,新媽媽從不回頭。新媽媽來到那門前的時候,用腳踢了踢門,門就開了。馮記者的笑臉出現在門口,他的笑臉上卧著一隻警犬,我看見他的笑臉上卧著一隻多著毛的警犬。他四下看了看說:「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們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新媽媽說:「看看你那膽,比兔子還小。我都不怕,你怕什麼?」馮記者笑笑說:「怕?我怕誰,誰怕我?玩笑,玩笑。要說怕,我就怕一件事,怕你不來……」馮記者又說:「你看看,我這套新沙發是一家企業剛剛送來的,說是讓我『試坐』,你也試坐試坐吧。」新媽媽坐下來,四下看了看說:「凈白食兒。我還不知道你,凈吃白食兒。我可跟你不一樣,我都是自己千出來的,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接著,她把一個包扔在茶几上,說:「這是五千,你給我存上吧。」馮記者說:「好,好。你那些我一筆一筆的都給你存上了……」新媽媽說:「告訴你,那些錢是不能動的,一分都不能動,人可以動,錢不能動。那些錢我另有安排……」馮記者說:「你放心,我不會動你一分錢。我要錢幹什麼,得一紅粉知己足矣。你說我吃白食兒。其實我是很有限的。我從不收人家的錢,我不收人家一分錢。我要收錢的話,你也知道……」新媽媽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有一個好位置。你可以輕輕鬆鬆地活。你知道我是怎樣走出來的么?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才走出來的。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把自己撕碎,我把自己分解成一片一片的肉,去喂那些人,然後才一步一步走出來。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害怕的東西……」馮記者怔了怔說:「我、我、我……不算是這一類人吧?我、我、我……真是……我是被你征服了……」新媽媽說:「你別心虛,我沒說你。你幫過我不少忙,我是說我……」馮記者說:「其實那場官司是可以打贏的。主要是我找那主兒胃口太大了,他想當正院長,他讓我去組織部給他活動當正院長的事。這個事不大好辦。所以……」新媽媽說:「打官司的事兒,不再說了。我下一步準備跟老徐離婚。我要跟老徐離婚。等這邊的事有了個眉目,我就辦離婚……你給我出出主意。」馮記者說:「他願不願離?他要願,事兒就好辦了,找個熟人,去一趟就辦了。」新媽媽說:「我知道他不願,他肯定不願。我不管他願不願……」馮記者說:「他不願也不要緊。咱想辦法讓他願……」新媽媽笑著說:「你有什麼辦法?你說說你的辦法……」馮記者說:「頭一條,你想法讓他破鏡重圓。你給他創造一個破鏡重圓的機會。人都有懷舊心理,你在某一方面刺激他,促使他產生懷舊情緒,而後再通過孩子給他們見面敘舊的條件……這個方法如果不行的話,還有一個方法。這個方法是我的一個戰友發明的,專利權歸他。他在一個區里當副區長,也就是副縣級,四十二歲當副縣,也屬於年輕有為是個人才吧。」

他在區里跟一個剛分來不久的女大學生好上了,那姑娘在大學裡是學外語的,據說是個『校花』,長得漂亮。他家有老婆,想離婚怕離不開;二呢,又怕萬一鬧起來影響他的大好前程。你猜他怎麼著?他先是不動聲色,表面上跟他老婆恩恩愛愛……卻常派一個年輕的司機到他家去送東西。那司機好『那事兒』,他知道那司機好『那事兒』,那司機還知道一些他的隱私,所以他專門派那司機經常到他家去送東西,還讓他教他老婆學跳舞……而他在這一段里卻經常不回家,以開會呀、出差呀等等理由不回家……這樣一來二去的,那司機先是跟他老婆透露了他在外邊的一些隱私……後來竟然跟他老婆好上了。到了這時候,他明明知道司機跟他老婆好上了,卻仍然不動聲色。他甚至在這一段斷絕了與『小區之花』的來往,而且與任何女人都不來往。於是,在一天夜裡,他半夜裡『突然』出差歸來,一傢伙把他老婆和那司機堵在了床上……這時候,他顯得非常氣憤!先是氣憤,氣憤之後又是大度。當他老婆和那司機雙雙跪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嘆了口氣,擺擺手說:『算啦,算啦,你們起來吧。既然事兒已經出來了,說出去我也丟不起這人。這樣吧,你們給我寫個保證,保證以後永不來往,這事兒就算了了……』不用說,那司機戰戰兢兢的,自然是千恩萬謝,再三保證……他老婆更是羞得無話可說……倆人都規規矩矩地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事情的經過和永不再犯的保證……於是這一夜平平安安地過去了。這傢伙睡覺的時候仍然跟他老婆睡在一張床上,還安慰他老婆說,這事他也有責任,怪他平時對她照顧不夠……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把那份『保證書』列印了十份,拿到區政府大院里挨辦公室串著讓人看,一邊讓人看一邊義憤地說:『你們看看我還是人不是了?是人都忍不下這口氣……』接著又馬上寫了一份離婚起訴,和那份『保證書』一塊送進了法院。一個月後,婚離了;半年後,又跟那『小區之花』喜結良緣。他前兩天還到我這裡來,他是喝醉之後告訴我的。這法兒咋樣,高吧……

新媽媽笑了,新媽媽朗聲大笑,新媽媽笑出了一片葡萄酒的氣味,那氣味里裹著很多綠顏色的唾沫星子,每個唾沫星子里都泡著一個男人的小臉兒……馮記者說:「看看,看看,笑了不是?你讓我給你出主意,你還笑……」新媽媽說:「真陰,男人們真夠陰!你們都是些陰男人,只有陰男人才會想出這種陰主意來。偷嘴的時候貓樣,張牙舞爪的,一遇到事上就鱉了,想出這些沒頭沒臉見不得天的主意。這也叫主意么?離就離,不過了,不想過了,不願過了,大不了一條命頂著,還能怎樣?」馮記者臉上有色了,他臉上的顏色是滲出來的,那顏色一絲絲顯現,帶著一股螞蟻爬過的氣味。他說:「你看你說的,打擊面太大了吧?我、我、我……不能算是這一堆兒里的人吧?」新媽媽的聲音里抹上了很多辣椒,帶著沖鼻的辣椒味:「你呀?哼,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自己說,你自己說吧……」馮記者舌頭上打了個蝴蝶結,這是一個很漂亮的蝴蝶結,蝴蝶結綁在舌頭上,緊出一股芝麻鹽的氣味。馮記者說:「好吧,好吧,我招供吧,我老實招供。我這個人,在報社裡混事兒,也算是有點文化,是個文化人。說心裡話,我這點文化是用來對付人的,我其實是一個混吃混喝的主兒。吃來吃去吃了一身肉,把骨頭吃沒了。我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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