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八月四日

風脆了,風裡有沙了。

我感覺到風裡有沙了。書上說,黃河從這裡流過,在地圖上從這裡流過。但整個夏天都沒有看到像樣的水。這裡的水幾乎全是從水管里流出來的。水管里的水是藥水,是從漂白粉里泡出來的,有一股銹跡斑斑的藥味,還有一股死老鼠的氣味。這是一座地圖上有河而實際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歡大水,有波瀾的水,可這裡沒有。這裡的水全是棉線做的,是那種發烏的壞棉線,天上下的和水管里流的,全是棉線型,有時候線很細,非常細。而秋天的時候就有沙來了,風送來的沙,沙就是河了。在這個城市裡,沙就是河,黃顏色的河。我聞到河的氣味了,是沙從河上裹過來的氣味。這是一種沒有了濕度的氣味,是一粒一粒的氣味,很牙磣。這種氣味從天上撤下來,在窗戶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時候,才顯現出黃黃淺淺的一層。上街的人臉上都會有這麼一層,這一層就算是河了,這時候,你會覺得有河。河就掛在人的臉上,在秋天來了的時候,你可以從人們臉上看到黃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黃河。

我是醫生了。當人們帶著一臉「黃河」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醫生了。我開始給這個城市看病。

這一切最先是新媽媽安排的。新媽媽說我有「特異功能」,就為我開了一家「特異功能診所」。新媽媽在體育館門前租了兩間房,就叫「特異功能診所」。這樣,我就是診所的醫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從馮記者、楊記者在報上連續發了一些介紹文章後,我的病人越來越多了。人們都希望活,人們是在活中腐爛,在腐爛中活。現在我的眼睛專門看那些爛肉,我的眼睛成了一雙專門深入進人體內觀察爛肉的眼睛。我總是想嘔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不過,新媽媽給我做了規定,她規定每天只看十個病人。上午看五個,下午看五個。她不是為了我才這樣規定的,我知道她不是為了我。她是聽了馮記者的話。馮記者說,要想產生「轟動效應」,必須得有神秘感,開始的時候必須得有神秘感……所以,診所門前總有人在排隊,排很長的隊。說是一天看十個,可有時候會加到十五、工十個。這都是一些坐小轎車來的病人,或是馮記者、楊記者介紹來的,這些人從不排隊。這些人一來,新媽媽就讓我給他們看……病真多呀!

新媽媽的診所開了不久,舊媽媽也要開。舊媽媽說,女兒是我的,憑什麼她拿我女兒掙錢?我女兒有病,我不能讓她拿我女兒去掙錢!舊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掉淚了,舊媽媽的淚里有很多「包袱」。當一個人的心沒人要時,她眼淚里就會出現很多「包袱」。我看見舊媽媽的眼淚里含有車刀切割鐵屑的氣味,那氣味溫度很高,那是經過高速旋轉後發出的一種氣味;還有醬油和醋的氣味,那是醬油和醋混在一起的暗藍色的氣味。這些氣味最後化成了一種東西,我知道那是什麼……於是舊媽媽跑去找舊大姨舊二姨們幫忙,在西城區也託人租了兩間房子,開了一個同樣的「特異功能診所」。我現在是兩個診所的醫生,兩個診所就我這麼一個醫生。我成了一個巡迴醫生,一個星期在新媽媽開的診所里看病,一個星期在舊媽媽開的診所里看病。新媽媽不希望我到舊媽媽那裡去,舊媽媽也不願我到新媽媽這裡來。這時候,我就又成了一件爭來爭去的東西。在規定的時間裡,爸爸和科長成了接送我的運輸工具。我在他們的押送下,從東城區到西城區,又從西城區到東城區……而後她們說,還要打官司!

我知道新媽媽舊媽媽都需要紙,她們要的是那種能映出人頭的紙……

人頭紙!

病例一:

這是一個壞胃,一個灰褐色的胃。這個胃就坐在我的面前。胃說:「我吃不多,我吃得越來越少了。我還打呃,我一吃東西就打呃……」

胃是一個小小的能伸能縮的肉布袋,我看見那個布袋了。布袋舊了,布袋沒有彈性了。布袋裡有一個小腫塊,在布袋偏下的地方有一個軟乎乎的腫塊。那小塊的周圍沒有油分了,那小塊周圍有些干,小塊從那些有些乾的地方發出一種氣味,一種叫人噁心的天然氣味。我聞見煤氣味了。再往下一點,就有一些食物在蠕動,那是一些發綠的小米粥,小米粒正在往下慢慢蠕動……而那個有一個小腫塊的地方還掛著幾粒小米,也掛著一些「思想」。那些「思想」有許多日子了,那些「思想」使這個地方顯得越來越厚。我看著「思想」,「思想」有一個變質的過程,我發現「思想」有一個漸變的時間表。這個時間表上排有一十八年的記錄。最早紮上去的是一根很細很茸的桃毛,這根桃毛是在倉促間紮上去的,是一句話和一個眼神兒使這根桃毛留在了胃壁上。那是桃子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季節,桃毛還澀,有一句突然出現的話和一個眼神兒使桃毛在胃裡下滑的時候打了個盹兒,刺在了胃壁上。那是一句現在看來很平常的話,可那句話和那個眼神兒被日子塗上了很多顏色,那眼神兒浸泡著那根桃毛,在日子裡變成了有「思想」的東西。那時的「思想」還是一棵很小的肉芽兒,小肉芽兒里包含著那句話。那句話說的是:「孫桂生,你屁股擦凈了么?」一十八年來,這句話在一日一日成長。這句話一直在長。這句話一吃東西就出現了,每逢吃東西的時候,它必然出現。這句話里有一片粉紅色的鋪墊,藏隱在最深處的是一段粉紅色的記憶,那記憶撒在郊外的一處桃園裡……而後就有了那句話和那個眼神兒。那句話那個眼神兒都因為那根堅硬的桃毛固定在了胃壁上,周圍綁上了一連串的「?」,「?」成了掛在胃壁上的鉤子。緊接著的是一些會議,在日子裡串著一個又一個的會議,每個會議都使那根裹著「思想」的桃毛往下縮,它不由得要往下縮,可它每縮一次,小肉芽兒就往外長一次。那是一次次胃和「思想」的戰鬥,「思想」上的「?」壓迫著胃壁,生理上的肉芽卻一次次地破「肉」而出,於是胃壁上懸掛的「?」就越來越多。「?」是由周圍的許許多多的會議上的眼神兒引起的,眼神兒成了一片片種在胃壁上的蘿蔔,只有「思想」才能拔去那些蘿蔔,每拔一次胃壁就抽搐一次,而每一次痙攣都刺激了肉芽兒的生長。這是一個藏匿和顯現同時並舉的生長過程。藏匿的外罩是「法庭」兩個字,我看見那兩個字了,在長達一十八年的生長過程里,「法庭」二字一直罩在上邊。當然也有另外的因素,那些因素也在刺激著肉芽兒的發育。那也是一些話,那是一些雜亂無序的話。那些話有時是出現在飯桌上,有時是在被窩裡,帶著各種各樣的色彩和氣味:「外邊有什麼?你總像掉了魂兒似的……」「勺子呢?勺子到哪兒去了?外面還有勺子么?」「你怎麼又回來這麼晚?你到哪裡去了?」「這種桃叫『五月鮮』,這種桃水多。你吃過沒有,你是不是吃過?」「你的胃不好嗎,你胃又怎麼了?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少吃點也許就好了……」「你不就是個小學校長么?你要是大學校長又會怎樣?」……這些話變成一枚枚釘子扎在他的胃壁上,他又用「思想」去起這些釘子,就這麼反反覆復地起起釘釘,釘釘起起。這是第一期的病症。

後來就淡化了,是「思想」淡化了。在時間中,「思想的桃毛」開始淡化。時間把「思想的桃毛」融化了。一年一年的,周圍沒有這樣那樣的敲擊聲了,而胃壁上的肉芽兒卻沒有消失,它僅僅是長得慢一點。沒有刺激,它生長得很慢。這時候全身上下就剩下一個胃了,別的地方都沒有感覺,就那個地方有感覺。就有很多東西來養這個胃。一些藥物和食品不斷地進入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掛滿了各種營養品的氣味。由於長時間對胃的警惕,那個地方還保留著一些紅色,那是一片紫紅,在胃裡,那僅僅是肉紅和紫紅的區別。直到有那麼一天,那是「思想」再次復出的一天。我看見了那一天的太陽,那天的太陽是桔紅色的,天很乾凈,天上飄著軟閑的白雲,沒有風,那天一絲風也沒有。一個叫「孫桂生」的胃在街上走著。那是街面上剛剛開始有顏色的年代,顏色在街面上飄動著,於是「思想」也開始飄動。最先溜出來的是一行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而後出現的是一個影子,十步之後,出現了一個影兒。現在那影兒已經很模糊了,那影兒像是一張陳舊的照片,照片上有一股玫瑰色的氣味。在照片上鮮活和陳舊重疊,紅潤和灰黃交織,疊出了兩個不同的時間記憶。接著飄出的是一方小手絹,一方紅色的手絹,那手絹在一片嫩綠中飄落在地上。緊跟著是一個聲音,一個響徹在天空中的聲音,那聲音炸出一片桃花盛開的氣味:「天哪!給我一張床吧……」下邊就是「思想」了,「思想」和胃一起出現,「思想」高高地站在胃上,「思想」在胃上跳來跳去,跳出一片吱嚀聲。這時候肉芽兒再一次破「肉」而出,為「自由」而出,開始了第二季的生長……那天晚上,胃沒有吃飯。

再後來是腫塊生成的日子。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在這個轉折點上出現了一張深紅色的寫有燙金大字的紙,那是一張很厚的帶有檀香味的紙。正是這張紙宣告了胃的生活目的的終結。胃的目的在活到了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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