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五月二十三日

魏徵叔叔的話:

在這座城市裡,你看到變化了么?我說的是內在的變化,一種城市心理的變化:比如說吧,馬道街,就是城南那條老街,一條不寬的橫街。你知道它現在叫什麼?我說的不是掛什麼街牌,當然掛的還是馬道街!(二十年前,有一段還改為「反修街」,你不知道吧?)我說的是口頭叫法。常去這條街的人都知道,那裡現在是一個狗市:一街兩行都是賣狗的。去的人都不說馬道街了,說是去狗街。一說狗街都知道,說馬道街反而沒人知道了。半吊子生意人,多少有倆錢的、一說就是上狗街喝狗蛋湯去!說那玩意兒大補。那拘街一地狗毛,一地籠子,有專門的狗醫、狗門診,甚至還有狗交易所。狗街上架著狗肉鍋鍋,死狗活狗都賣。在那條街上不看人,抬頭只看狗,在那條街上狗比人主貴,人是侍弄狗白號……再比如,政四街,就是銀水大道的中段那一塊,你知道人們叫它什麼街么?人們叫它「公款街」。那條路上一街兩行全是高級飯店,一流的餐館。一般人是不敢進的,起點千元,沒有一千別進。裡邊全是裝有空調、帶卡拉。K的豪華雅間,小妞們扭來扭去一人拿著一個打火機給你點煙。這裡的吃客大多是下邊各縣市來的頭頭腦腦,都是開著車來辦事的。他們不花錢,他們來時都帶的有人,帶著企業的廠長,吃了喝了由廠長掏錢。他們從來不沾錢(為了廉政),送禮也是由企業來的廠長經理們買來送去,這樣事辦了,也廉政了。當然企業的錢也不是白花的,那錢百分之八十是貸款,屹的都是國家的,所以那條街叫「公款街」。個體戶不在這兒吃,個體大款是另一路。個體大款一般都在賓館裡弄事。在亞東亞賓館那條路上,那裡才是真正的全套服務。吃是不用說了,吃了是洗,桑那浴、衝浪浴,還帶異性按摩,接著是開房間……開房間我就不用說了。所以這個地方叫「大款街」。槐樹街你知道吧?你知道槐樹街現在叫什麼?這裡現在是個古董市,一街兩行全是賣古董的,人們順嘴就說是「古董街」。其實就是賣死人東西的,賣死人陪葬品的,時間越長越值錢。一塊破磚頭,說是漢代的,要五十……羊街、水果街、服裝街、郵票街、魚街、鴿子街什麼的我就不多說了。這裡邊可以看出一個問題,你看出問題了嗎?那個詞兒是朱朱告訴我的。朱朱說:「這叫物化。人人反對,人人化。」我不管它什麼化,總之是全民性的,這是全民性的心態大轉移。朱朱說:「走在街上,你看看那些臉,哪裡還有人,那叫人么?轉移之後只剩下一個字廠,在這座城市裡,剩下的只有一個字……」說到這裡,我想起來我有一次問過朱朱,我開玩笑說,和你一塊的那兩個都要五萬四百的,你為什麼只要三百?朱朱出口就說:「薄利多銷么」我說,這叫人活么?朱朱說:「沒有人話,現在沒有人話了。」朱朱說:「現庄『解放』了。現在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說,沒有好人了,這世上沒有好人了,我他媽的也不是好人!」我很是同意,我非常同意,這裡邊也包括我呀。所以,當我被戴上手銬的時候,我也不覺得丟人了。我只是後悔,後悔上了那東北小個子的當。

我是十月十一日被戴上手銬的,那時天已有些冷了。那一天我記得非常清楚。當然還是因為那筆化肥生意。那筆生意是三月份簽的合同,說好是十天內發貨,貨到付款。可合同簽過後,貨遲遲不到。打電話問,那邊說是已經如期裝車發出了。可盼星星盼月亮車皮就是過不來,一拖拖了兩個半月。你想,化肥生意是季節性生意,一傢伙拖了兩個半月,麥都收了,生意還怎麼做?後來貨到了,在車站上堆著。你知道,現在車站收費是很厲害的,放一天罰很多錢……可磷肥這東西過了季節就沒人要了,說好的幾個地方都不要了。你說叫我怎麼辦,這可是一大筆款子!貨到了,他們的催款人也來了,天天逼著我要帳……你想想,我能付款么?款一付我就成了一個窮光蛋了,剩那麼一大堆放都沒地方放的磷肥,還得付一年的租倉庫錢,我只有跳樓了!這時候我才知道那東北小個子騙了我,什麼國營大廠,他們其實只是一個縣辦的小廠,一百四十人,他說是一千四百人,一傢伙擴大了十倍!狗急跳牆我深有體會,我現在算是知道什麼是狗急跳牆了。那些天我一傢伙瘦了十斤……人沒有辦法的時候只有想邪門。我找了些工商、公安、稅務方面的朋友,就是我那些顧問們。他們說,老魏,這事怕是得在法院解決。你得找法院的人。按說我們跟他們也都熟,可現在光靠人熟不行了,你得直接找他們……我知道,他們說的是實情。剛好,朱朱說她在法院有一個朋友,我就讓她去找法院經濟庭的人問了問,看能不能告他們,我想告他們拖期。朱朱回來說,他們說了,告拖期不行,拖期是鐵路上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好辦。不過總還是有辦法的……我一聽就明白了,我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說,朱朱,你給我約個時間,我見見他們。我說,只請兩個人,一個是經濟廳的廳長,一個具體負責的審判員,多了不行,多了我負擔不了。朱朱撇撇嘴說,就請兩個人,你也太摳門兒了吧?我說,你不懂,這事你不懂。後來約了個見面的時間,約的當然是中午,中午是先吃飯,這是規矩。那天是在亞東亞賓館見的面,請的兩個人都來了,一個是經濟廳的廳長,姓趙;一個是經濟廳的審判員,姓杜。兩個人都是三十多歲,現在最大膽最敢幹的就是三十多歲這撥人。我安排了一個雅間,就我們四個人,包了一個雅間。坐下來之後,我說,今天請兩位來,主要是想向兩位法律上的專家請教個問題。咱們邊吃邊談。請二位點菜吧,隨便點……那姓趙的庭長淡淡地說:「菜不要點那麼多吧?精一點……」可點起菜來一點也不客氣,拿起菜譜,開手就點了一隻老鱉。你猜猜一隻老鱉多少錢?一隻老鱉三百,光這一隻老鱉三百!那姓杜的也不含糊,點了一條白花蛇,一條白花蛇二百七。別的菜就不用說了……這頓飯我花了兩干八。吃了喝了,我說,二位還想玩點啥,崝說了。那庭長用牙籤剔著牙,淡淡地說:「天熱,洗洗吧。」我說,好,那好……而後,我讓朱朱去結帳,我帶著他們上了賓館的三樓,三樓是桑那浴、衝浪浴、異性按摩……全套服務。一個人的費用是四百四十四,我掏了八百八十八……掏了錢我就下去了,我說,你們洗,你們洗,我還有點事……說完我就走了。其實這天基本上沒有說事,什麼也沒說。回去之後,朱朱說:「他們真敢點,他們也真敢點……」我說,這才是開頭,你等著吧,這只是開始。

第二天晚上,我又掂上提包上了。提包里裝的什麼?錢,當然是錢,這時候不上錢上什麼。本來朱朱要和我一塊去的,我說你別去了,一人為私,二人為公,你去了,有第三人在場他們不敢收……朱朱當時耍小聰明,她說,你乾脆帶個小錄音機去,他要是收了錢不辦事……我當時沒有聽她的。我說,你別把別人當傻子,這年頭沒有傻子。我先去的是姓趙的庭長家,姓趙的住在伏牛路中段一座舊樓里。進了趙庭長家,他還是滿熱情的,淡淡地笑著讓了座,倒上水(這人不會大笑,自從我認識他後,我從沒見他張嘴笑過)……說了一些閑話之後,我看他不往事兒上提,我就把提包拉開了……我說,趙庭長,我是來給你送諮詢費的……他仍是淡淡地笑著說:「魏經理,不要這樣,你把錢收起來,收起來吧……」我剛張嘴,他又擺擺手,不容我往下說……而後,他說:「你那個事么,按說是可以受理的,不過,恐怕得有更充分的……」我說,我就是來請教的,法律方面你是內行……他說:「你把錢帶走,以後不要這樣了。」我說,這是諮詢費,是應該給的……他說:「這不行,你一定得帶走。你把錢帶走。你那個事,這一段比較忙,讓我想想,總會有辦法的……」我沒有勉強,我就把提包的拉鏈又拉上了。我拉得很慢,我慢慢拉,我看他故意把頭揚得很高,他故意不看,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天晚上錢沒有送出去。後來我又去了一次。第二次去,他非常熱情,又是讓座又是遞煙、沒等我問,他就主動說:「你那個事,可以在質量上想想辦法。如果是質量上有問題,事就好辦了……」他一點我馬上就靈了,我說,質量的確有問題(我心裡說,一定得給他搞出「問題」來,沒「問題」也得給他搞出「問題」)……可他卻不往下說了,他還是淡淡地笑著,他總是似笑不笑的,他說:「這一段比較忙,這樣吧,等忙過這一段再說吧。」我馬上說,趙庭長有什麼事言語一聲,只要我能幫上忙,你儘管說……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要說,也沒啥,就是房子問題。我愛人一直嫌房子舊,想裝修一下,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我心裡想,狐狸尾巴到底露出來了,你可露出來了。兩萬呢,那晚我帶了兩萬,他還嫌少……我馬上說,你怎麼不早說?搞裝修的我都很熟,交給我吧。

他說:「那好,那好。這事就請你多幫忙了。」第二天我就帶著一個裝修隊去了。說實話,這裝修隊是我花錢雇的。一個小裝修隊六個人,整整在他那兒忙活了一個星期。你猜猜一共花了多少錢?帶工帶料一共花了四萬七!錢是我花的,四萬七千塊錢就像打水漂一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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