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五月十九日

雨下來了。

雨走過來是窗戶先看到的。窗戶上有風吹過來,一團帶著糖紙味的風,腥濕的粘風。風很稠,一股一股的,來跟窗戶打架;而後是白色的亮線,織布一樣,遠遠的,忽一下就織過來了,織出一片白帘子。

雨是蚯蚓,雨貼在窗戶上的時候成了蚯蚓。雨在窗戶上一條一條地爬著,爬出「嘩啦、嘩啦」的響聲,爬出一片拐棍的氣味。窗戶外邊是網,從天上織下來的雨網,雨網一道一道的,織出一片灰藍色的水氣。這是城市洗臉的日子,城市很久沒有洗臉了,城市很需要洗臉,城市的臉很臟。城市的顏色太多了,灰塵也太多了,城市裡還有太多的羊膻味。人們吃羊太多,喝羊湯太多,人們都變成了洋人,半洋半人。城市的下水道里積滿了羊和人的血腥氣。那是紅蚊子聚集的地方。下雨天是紅蚊子旅遊的日子,蚊子們麇集在一起,一邊坐著樹葉船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旅遊,一邊「OK、K」地品嘗羊和人的血腥氣。樹在搖頭,我看見樹搖頭了,這也是樹洗頭的日子。樹可憐巴巴地搖著頭,搖出一些灰黑色的淚滴,那淚滴是油炸出來的,淚滴里有很多混合油的氣味。雨的響聲里還夾有電波,雨的響聲里夾著一節一節的「……京廣快……」「……好吃……」「……中華鱉……」「……老地方……」雨也要和電波做鬥爭,雨正在和電波做鬥爭……

我把鼻子貼在窗戶上,看蚯蚓在鼻子上爬。蚯蚓爬得很快,一條一條的,涼涼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爬出一片水字。我不認識這些字,這些字我一個也不認識。這是天字,我想這一定是天上的字。我身上的針眼是新媽媽寫的字,新媽媽喜歡在我身上寫字。我的肉是「褪字靈」,老字沒有了,又會有新字,我身上總是有字。報上說,這是個文字世界,所有的字都是約束人的。我知道字是用來約束人的,人總是不聽話,於是就找出一些字來約束。不過,這是不能說的,我知道我不能說。我怕疼,我不說。

樓下有水了,路面上的水像小溪一樣流著,流到一個有窨井蓋的地方,那地方水在打旋,水流不及就打旋。就在水打旋的地方站著一個人。那人打一把黑色的摺疊傘,他在雨里站了很長時間了,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的下半身已經淋濕了,他就是那個禿頂老頭。我知道他是來找陳冬阿姨的,他肯定是來找陳冬阿姨的。不過,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一段沒有來。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臉被雨傘遮住了,我能看見他的心。他的心仍在樓房口的窗戶上掛著,他的心有記號,他的心上包著一張油紙,我看見的是他的心。我還看見了他的胃,他的胃比別人的小,他的胃是被刀切過的,他的胃上有縫合過的痕迹。他的胃上也有針眼,那些針眼變成了一棱一棱的肉疙瘩。他的胃裡曾有過三次儲存改換,最下邊殘留的是大米粒。他最早是吃大米的,那是三十年前的大米。那些殘留的大米沒有一點油分,那不是本地的大米,我能認出本地大米和外地大米的差別,差別就在於有沒有油分。他胃裡存留的大米是外地大米,這些久遠的外地大米已經變色了,變成了綠色的大米,我看見他的胃底部殘留著一些綠色的大米粒;再靠上一點是玉米面和紅薯乾的殘渣,這是一些二十年前的殘渣,殘渣已經變質了,殘渣是灰黑色的,那些殘渣緊貼著他的刀口處,不時發出咕咕的響聲……再往上就雜了。再往上的殘留就是一些動物的屍體和一些奶製品了,還有香煙的氣味。他的胃裡有很濃的煙味,香煙已經把他的胃壁熏黑了,一片焦黑。他是背著一個小小的鋪蓋卷從南邊走來的,我看出來了,三十二年前,他背著一個鋪蓋從千里外的南邊走來。那時他還是個學生,我看出來了,那時他是一個兜里插著鋼筆的學生。那是一個煙霧繚繞的地方,那地方水氣很重,那裡有很多很多的水,那裡也有山,那裡的山很軟很秀,那裡的霧氣終年不散。他一走就走了三十二年……現在他開始想那個地方了,三十二年來,他第一次想那個地方,站在這個切近北中部城市的大雨里,他突然有點懷念那個地方。不知為什麼,他哭了,他眼裡掉出了一滴淚,那淚是紅顏色的,紅顏色的、帶一點點芥末兒氣味的淚滴緩緩地從他的鼻窩處流下來,掉進他的嘴裡。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他掏出手絹擦去了臉上的淚,不知從何處積蓄了力量,大步朝陳冬阿姨住的樓上走去……

他站在陳冬阿姨的門前,卻沒有敲門。這一次,他沒有敲門,門是自動開的,我看見門自動地開了。陳冬阿姨在門口出現了。陳冬阿姨站在門口處,臉灰著,沒有說話。兩人都沒有說話。嘴裡沒話,心裡也沒話。而後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房間……禿頂老頭默默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獨自掏出煙來抽。煙霧在他的臉前冉冉地上升,把他的臉弄得很模糊。煙霧裡顯現的是一些床上的日子,我看見煙霧裡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床上日子,一張很大的席夢思床,床上有許多粉紅色的汗氣……我看到的只有這些,我只能看見這些。吸完這支,他又點上一支,吸了兩口之後,他抬起頭來,平緩地說:「你把我告了?我知道你把我告了。」

陳冬阿姨的腦海里出現了一排牙印,一排很深的牙印,那些牙印一排一排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發出一種玫瑰色的氣味。氣味很濃,氣味後邊是一張臉,一張叫人看不清楚的臉……陳冬阿姨聳了聳肩,她想把那牙印從腦海里聳掉,可她沒有聳掉。她抬起頭,默默地說:「告了,我告了。」

禿頂老頭沉默了一會兒,很艱難地說:「這……不怪你,我知道,這不怪你。是他們要整我……」

陳冬阿姨沒有說話。陳冬阿姨的腦海里仍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里出現了兩個人的肉體,一上一下兩個人的肉體,下邊是男人的肉體,上邊是女人的肉體,牙印排在男人的肉體上。那牙印是絳紅色的,牙印里還有一股韭菜味。那帶韭菜味的牙印從肩頭開始,密密麻麻地排滿了男人肉體的前胸,一直排到肚臍處……牙印上有一個半圓形的像鋸齒樣的小豁口,豁口處划出星星點點的血痕,那上面的許多地方是帶血的牙痕。還有聲音,我還聽到了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你真狠……我不能回家了,你這樣,我不能回家了,一個月不能回家……另一個聲音說:你疼么?你疼,你心裡疼。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得心裡疼……你不敢回家了,是不是?我料定你不敢回去,你沒這個……我要你記住我,我就是要你記住我……

禿頂老頭又說:「還有一樣東西,你還給他們看過一樣東西……那件東西,是不是?」

陳冬阿姨從「牙印」里走出來了,她看著坐在對面的禿頂老頭,說:「是,我是給看了……」她的眼直直地望著對方,沒有解釋,她不想做任何解釋……

禿頂老頭又摸出一支煙,點上,煙霧裡幻化出一張張臉。那些臉縮在一間間的辦公室里,那是些掛有牌子的臉,那些臉上掛著硃紅色的牌子……禿頂老頭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是要把我弄下來,他們早就想把我弄下來。他們恨我……這不能怪你,我還是說,這不能怪你,我不怪你……」

陳冬阿姨腦海里又出現了那排牙印,一排排見血的牙印。一個聲音說:一身牙印,一身的牙印,叫我怎麼回家呢……一個聲音說:你怎麼不能回家?你為什麼不回家?你可以說是我印的,讓她來找我好了……

禿頂老頭吸兩口煙,又說:「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弄我么?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不知道。你到我的那位老同學那兒去告我(當然,他是上級領導了,他這會兒是上級領導),你是找對地方了……他就是要整我的人,一直想把我弄下來的就是他……」禿頂老頭說著,腦海里出現了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里有紅薯,氣味里含著一鍋一鍋蒸紅薯,紅薯已經餿了,紅薯長出了一層藍灰色的粘毛……禿頂老頭說:「說到底吧,他要整我,是因為一個屁……」

陳冬阿姨說:「你別扯那麼多,你扯那麼多幹什麼?是我告的,就是我告的。我承認,是我主動找他們的……」

禿頂老頭說:「一個屁,為二十六年前的一個紅薯屁,他一直記恨我……那時候我們兩人同在一所大學裡上學,一個班。上課時他放了一個屁,放得很響,全班的人哄堂大笑,光有男生笑還不要緊,女生也笑,女生全都回過頭看……關鍵是女生們回頭看……那時候年輕,那時候臉面比金子主貴,我怕人家懷疑我,我站起來了,我站起來用手指著他,高聲說:是他,是他放的……」

陳冬阿姨說:「你缺德,你真缺德。」

禿頂老頭說:「那時候年輕,那時候什麼也不懂……現在我才感覺到力量了,一個『屁』的力量。我不知道一個『屁』竟有這麼大的能量……」

陳冬阿姨說:「你想說什麼你就說。你說好了,別在這指桑罵槐……」

禿頂老頭說:「的確是因為那個屁。那個屁種下了仇恨的種子。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對我耿耿於懷……當然了,這只是個因子。因子很多?這只是其中的一個,最早的一個。沒有這第一個,也就沒有後邊的一個一個……」

陳冬阿姨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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