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五月十一日

傳票來了。

今天,法院給舊媽媽送來了一張傳票。

舊媽媽一接到傳票就慌了,她恨恨地說:「他把我告了,那豬竟把我給告了!我沒告他,他先告我……」說著,舊媽媽把傳票往桌上一扔,就慌慌地走出去了。

傳票在桌上躺著,一張很薄的紙。我看見傳票上有新媽媽的氣味,我聞到新媽媽的氣味了。在新媽媽的氣味里還雜和著另外兩種氣味,一種是馮記者的,一種是楊記者的。馮記者的氣味膩,楊記者的氣味腥。可還是新媽媽的氣味最明顯。在新媽媽的氣味里有「噝噝」的響聲。新媽媽一定是生氣了,新媽媽肯定非常生氣。我看見氣味里瀰漫著一片紅色的霧氣,還有針,一片一片的桃花針……新媽媽會吃了我么?新媽媽會不會把我吃了?

當然也有爸爸的氣味,但爸爸的氣味被新媽媽的氣味遮住了,只有一點點「澀格撈秧兒」味,爸爸身上就剩這一點「澀格撈秧兒」味了。爸爸是在「蛇化」,我看見爸爸一天天在「蛇化」,爸爸比新媽媽大十二歲,大十二歲的爸爸卻越來越怕新媽媽了。我覺得爸爸的心已經被新媽媽吃掉了,爸爸的心已經成了「殘疾人」,爸爸的心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紫顏色的邊,爸爸的心已經站不穩了。報上說,現在社會上到處都是「殘疾人」。

我還看見新媽媽跟馮記者楊記者一起進了區法院。那是一棟舊樓,樓里有很多的聲音,樓里的聲音一團兒一團兒的,就像是用麻繩扭過一樣。樓里進進出出有很多鐵臉,我看見了很多鐵臉,仔細看才能發現那其實是面具,這裡的人大部分都帶著面具,面具全是鐵做的。這是些不怕熱的人,戴著鐵面具的人都不怕熱。上樓時,馮記者竟踩住了一個死人的腳印,死人的腳印是灰顏色的,很滑,馮記者出溜一下,嚇出了一身大汗。我聽見那腳印說話了,那腳印竟然也會說話:「你,你怎麼踩到我身上了?」

你為啥不踩他呢?旁邊的一個活人的腳印說:「這腳印一層一層的,踩誰不一樣?人就是讓人踩的么……」那死人的腳印哭著說:「我已經死了呀,我死了還踩我?」活人的腳印說:「你死了就想安生了?死了也不安生……」這話馮記者沒有聽見,我看他是沒有聽見。他只顧害怕了……他踩的地方軟乎乎的,他害怕。而後馮記者擦了一下臉上的汗說:「你們先在這兒等一下,稍等。我去找找我那個戰友,我那戰友當庭長了……」楊記者馬上說:「咱一塊去吧,我也看看老崔在不在……」新媽媽微微笑了笑,新媽媽的笑里長出了一枚冰鎮的小櫻桃,新媽媽說:「麻煩二位了……」馮記者、楊記者「含」著冰鎮小櫻桃齊聲說:「小事兒,小事兒……」

接著,面醬的氣味出現了,我聞到了一股面醬和大蔥的氣味。在二樓一個掛有「民事庭」的辦公室門前,傳出一股很陳舊的大蔥蘸面醬的氣味。馮記者站在門前,高聲叫道:「老座,座山雕,還認識不認識了?不認識了吧……」民事庭里有一個黑黑的高個轉過臉來了,這人的臉相是「凍」過的,很威嚴,是「凍」出來的一種威嚴。片刻,就有了一個粗黑的聲音:「一撮毛,是一撮毛吧?當大記者了不是,發福了呀!咋看咋不像當年的一撮毛了,那時候瘦哩狗樣……稀客,坐坐,坐。」說著,兩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兩人一握手卻握出了大頭翻毛皮鞋的氣味。在這毛乎乎的氣味里,我看見了漫天大雪,雪裡走著……隊一隊的軍人,軍人全都扛著大鎬,正在冒雪修一條通往山裡的鐵路,風聲像抹了辣椒面的刀一樣霍霍響著。那是些紅色的日子,在紅色的日子裡,我看見馮記者與庭長一起蹲在火堆旁……邊背「語錄」一邊烤濕了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的氣味慢慢又轉化為大蔥蘸面醬的氣味,氣味里有了甜辣苦咸……些滋滋潤潤的半是溫馨半是感嘆的甜辣苦咸,在溫馨里藏著兩本舊廠的紅皮日記,兩人都飛快地在心裡翻日記……可臉還是緊著,緊出一種螺絲擰上的笑。馮記者說:「這位不熟吧?這位是楊記者,市報的。這是我的老戰友,姓萬,萬庭長。在部隊那會兒,我們都叫他座山雕……」楊記者馬上說:「我也常來區里採訪,跟你們幾個院長都很熟……還有老崔,老崔在么?」庭長「噢噢」了兩聲,說:「老崔在刑庭。」接著又說:「一撮毛,幾年不見,你可真是發福了,沒少喝吧?不喝高粱燒了吧?在東北那會兒……」「一撮毛」這三個字像烙鐵一樣在馮記者心上燙出了一串醬紅色的燎泡。馮記者心說,他還記著呢,這傢伙還記著呢。那時候他想當班長,我也想當班長,爭來爭去都沒當上,他還記著……可他嘴上卻說:「我有病,這胖是病。當記者的,沒辦法。老戰友,前天在『長腿』那兒還說你呢。知道『長腿』吧,咱團四連的,這會兒當處長了。我那兒有通訊錄,回頭給你弄一份……」庭長說:「那太好了!老戰友輕易不見面,有時間好好聚一聚。大熱天跑來,有事么?有事儘管說。」馮記者說:「有事,當然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你就是有事……」

新媽媽站在院子里,站在一層一層死的和活的腳印上面,輕輕地扇動著一條粉紅色的小手絹,臉上帶著猩紅色的笑。那笑是對著我的,我看見那笑是對著我的。我聽見新媽媽的心裡的「蛇頭」對我說:你得回來,你必須回來。我從來沒有怕過誰,我沒有怕過任何人……看著新媽媽的笑,我突然發現新媽媽身卜能發出……種柿紅色的訊號,我看見了那兩長一短的柿紅色汛號,這訊號是從她背上那顆黑痦子上發出來的,她背上有顆紫黑色的痞子。這顆痞子上還有兩根金黃色的絨毛,訊號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我看見痞子上發出的汛號與遙遠!巫間的一片柿樹林相接。我看見那片柿林了,那是一片油綠色的柿樹林,陽光照在油光光的柿葉上,就變幻出許許多多的顏色,而後發出一閃一閃的柿紅色訊號……新媽媽說她什麼都不怕,新媽媽很勇敢,新媽媽不怕流血,新媽媽的血是柿紅色的,新媽媽的勇敢來自那片柿林。在新媽媽家的時候,我常看見她把這顆痞子亮出來,她獨自一人時,就偷偷地亮出那顆紫黑色的痦子,痦子上有濃烈的柿樹味,當她洗澡的時候,屋子裡就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柿樹味,那味兒是黃顏色的,苦黃苦黃……現在我知道是為什麼了。我是很怕新媽媽的,我很怕。

新媽媽的聲音是很晚才出現的。新媽媽上樓時走得很輕,輕得像貓,新媽媽走的是貓步,一軟一軟的貓步,貓步里有一種表演出來的愁,新媽媽很會「愁」,新媽媽的「愁」里裹著很多鳥舌。我不知道新媽媽為什麼裹鳥舌,很軟很滑的鳥舌,鳥舌啾啾叫著,叫出一片走出來的「愁」……新媽媽的聲音也很綿軟,是一種化了妝的綿軟,綿軟里插著一些桃紅色的小針,小針上還有倒鉤刺兒……新媽媽說:「萬庭長,孩子如果是好好的,誰養都是一樣的,都是盡責任。可孩子有病,孩子不會說話,還有精神病。這邊正給她治呢,也剛剛有了點好轉……」庭長問:「你們這邊有啥要求?你說吧!」新媽媽說:「主要是為了給孩子治病。在這邊有利於給孩子治病。病治了一半,剛有好轉,她就把孩子搶走了……這樣,對孩子不好。」馮記者插話說:「老萬,主要是嚇嚇她。官司要打,主要是得嚇嚇她。你發個傳票,叫她來一趟,回頭把孩子送回來就行了。」楊記者說:「法院傳她,她非來不可……」庭長說:「是這事兒?行,馬上傳她……」

中午,舊媽媽沒有回來,科長又上街吃燴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燴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氣了。空氣很熱,空氣熱呼呼的,只是有點粘,這是夏天的空氣。我也吃過冬天的空氣,冬天的空氣很涼,冬天的空氣冰牙。不過,現在的空氣越來越稠了,空氣里總是飛著一些米粒樣的小東西,那是塵埃,我知道那是塵埃。塵埃里裹著一些油氣,那就是「油饃」了,我常吃這樣的「油饃」。有時候,我還可以卷一些汽車喇叭的聲音,卷一些蒼蠅的聲音,卷一些市場上叫賣餛飩的聲音,再蘸著「紅蚊子音樂」一塊吃。就是有點噎。不過,我不怕噎,我有辦法。遠處那座樓房上有十四面小廣告旗,我先把那面黃的吃了,黃旗上寫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紅的,紅旗上寫的是「琴島海爾」;吃了「琴島海爾」我再吃那面藍的,藍旗上寫的是「春都牌火腿腸」;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寫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綠的,綠旗上寫的是「雪碧」,我喜歡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點一點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寫的是「小太陽」……我吃得很飽,我總是吃得很飽。

下午兩點的時候,舊媽媽回來了。

舊媽媽帶回了一串腳步聲。這些腳步聲踢踏著一些興奮,很雜亂的興奮,興奮是灰顏色的,一串灰顏色的興奮踢踢踏踏地游上樓來。走在前邊的是舊大姨,我聽出來了,那是舊大姨才會有的、肥膩的、帶一點麵包味的腳步;緊跟著的腳步聲很瘦,很乾,拐棍樣的干,還帶著一些粉筆末的氣味。這大約是鬍子大舅了吧?鬍子大舅很久沒來過了,鬍子大舅我只見過一兩次,他也來了;帶醬色的腳步當然是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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