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四月二十日

魏徵叔叔的話:

「脈跳」這個詞兒你懂么?不,不對,這是淺一層的,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

城市是由一道一道門組成的,城市裡等級森嚴,城市裡有很多法規,這個「法規」就是門。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門是關著的,門關得很嚴,鎖得很死,有些門看上去是永遠無法打開的。但是,你只要摸准城市的「脈跳」,你真正摸准了,就會像那個「阿里巴巴」一樣,喊一聲:芝麻,開門吧。門就自動開了。無論多少門,都是一樣的,必開。

有一個前提,你必須先變成一條蛆,這是蛆的哲學。這怎麼能是諞呢?哲學你不知道么?我告訴你,哲學就是明白學,我給你講的是城市明白學。你好好聽吧。

是啊,三天,我說過三天。在城市裡辦這樣一件大事,你覺得三天夠么?三天當然不夠。你猜猜我用了多長時間?實話告訴你,我用了七天,這在西方怕也是火箭速度吧。我說三天是「誘」他呢,我不說三天行么?開始的時候難度很大,可以說非常大。首先是我必須得有一個掛靠單位,掛靠單位是至關重要的。

在城市找掛靠單位,必須找有架式的,架式必須大。這實際是找一把傘,傘不大,能擋雨么?我分析過,有兩種單位是可以掛靠的,一種是行政機關,一種是事業部門。掛靠行政機關要困難一些,不是因為別的,主要原因是,凡是掌握一些權力的部門,能人太多,勾心鬥角就特別地厲害,一、二、三、四、五、六、七把手,一研究就是半月,叫你磕不完的頭。一把手說行,二把手准說不行,還有三、四、五、六、七,要對付的人太多。沒有利益的時候倒還好說,一有利益一擁而上,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事業部門相對來說好一些,事業部門單純,特別是那些窮單位,沒有實權的單位,做學問的多,好對付。我先到文教局去了一趟,我確實是去了。在門口我先給看門的遞了一支好煙,就跟他閑聊。聊著聊著,我心裡說,罷了,罷了。這裡總共沒有多少人,卻有六七個局長,一個正局長,六個副局長,你說能行嗎?這樣的單位什麼事也幹不成,好事壞事都幹不成。回過頭來,我就看見文聯了,文聯夾在城市的街縫兒里,一個很破的很不起眼的院子。心說,就攻它了……

我這個人別看如今在生意場里混,過去也是投過稿的,年輕時給雜誌投過稿。那雜誌就是文聯辦的,所以我對文聯還是比較熟悉的。我先是在文聯找到了一位編輯,這個編輯僅是早些年見過一兩面,影影綽綽地記得他姓魯。(我給你說編輯是不認人的,大凡當編輯的都不認人,一是見的人多,記不住,二是他們常年坐在屋子裡看字,認字不認人。)所以我還特意準備了個小稿,是我頭天晚上趕出來的,這個小稿就是我的「介紹信」。你記住,去這些地方,拿一篇小稿就是「介紹信」。他們是在二樓辦公的。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屋子裡坐著三個人,事隔多年,我已經把姓魯的面目忘了,我不知道哪個是姓魯的。這時候不能遲疑,一遲疑就露怯。我就裝作很隨意地喊了一聲,我說:「魯編輯,忙呢。」話一落音,三個人全都扭過臉來了,我還是沒把姓魯的認出來。他們看上去年歲都差不多,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自然不是,可兩個男的看上去都很暮氣,看字的人暮氣。我就又說:「魯編輯,我來送個小稿。」這一說,有兩個人把頭扭回去了,只一個戴眼鏡的看著我。這不用說了,他就是姓魯的。他看看我,一時認不準,他也弄不清是不是熟人,連聲說:「你、你、你……」說著,又趕忙拉過一把椅子,「坐,坐……」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我就坐下來,給這人遞上一支煙。我告訴你,這不是敬煙,是遞,敬和遞是有差別的。這是個氣度的問題,是大氣和小氣的問題。別看讓煙,讓煙也是有學問的。而後我又從兜里掏出三包「紅塔山」,一個桌上扔了一包。這一扔三個人都慌了,一下子熱情起來。我給你說,在城市裡,最牛氣的是報社的編輯,最窮氣的是雜誌的編輯,我只用三盒「紅塔山」就把他們給打發了。魯編輯馬上說:「稿子呢,稿子帶來了么?」我從兜里掏出那篇連夜趕出來的小稿遞他。他翻了翻有些為難地說:「我們這兒不發短稿,你是不是……」我說:「我不是為了發表,我是送來讓你們給看看,提提意見。」老魯馬上鬆了一口氣,說:「好,好,放這兒吧,抽時間我給你看看……」接著我又說:「不知老師們中午有空兒沒有?」坐在對面的王編輯很熱情地問:「有啥事兒你說吧。」我說:「也沒啥事,想請老師們吃頓飯……」那眼,你看那眼,一個一個的慢慢就亮了。推辭是自然的,但那是假推辭,這我還能看不出來么?

這一頓飯,才花了一百多塊錢,我就辦成了一件大事。在飯桌上聊事氛圍好,會聊的,十有八九能成。酒喝到半瓶的時候,魯編輯紅著臉說:「看樣子你是發財了吧?」我笑笑說:「也沒發啥財,有倆小錢,不多……」王編輯接著說:「口氣不一樣嘛,我看你是發了。」我又笑笑:「不多,不多,吃飯還夠,也就是個四五十萬吧……」這一說,一個個勾下頭去,沒人說話,誰也不說話,那情形看上去是特別痛苦,就像他們的女人一個個都被人污辱了一樣。魯編輯捧著頭說:「雜誌窮啊,雜誌太窮了……」王編輯馬上說:「你、你能不能給我們搞點贊助?你要是能搞點贊助,我們把稿子給你、給你改改發了……」這時候,我就開始下「餌」了。我說:「我不急著發稿,水平不行,發一篇兩篇也沒用。要說錢,還有,也很想給老師們弄點,老師們太辛苦了。不過,得有個名堂哇,想個啥名堂哩?也叫我有個交待……」這樣一說,魯編輯說:「對對對……」王編輯說:「不要多,五、五、五千就行。」我說:「給就是給的,五千太少了,只要有個名堂……」這時候我才知道,魯編輯是副主編,魯編輯已經熬上副主編了。魯編輯說:「你說吧,你說啥名堂,啥名堂都行。」我慢聲說(這時候是不能急,「餌」得下得穩):「這事兒,得看是長效短效。要是一次,名堂不名堂都不要緊。要是每年都給,怕是得有個正當的理由……」魯編輯說:「要啥名堂,你賭說了。」這時王編輯插了一言——我就是等這句話呢,我等了很久了,要的就是這句話——他說:「你乾脆掛靠我們這兒算了……」當時我沒有吭聲,我停了一會兒,等到他們都眼巴巴望著我的時候,我才說:「這法兒,要說也行。我正打算在這兒辦個圖書發行公司,要說也算是對口吧?這樣一年給你們弄個一萬兩萬,也名正言順。」王編輯說:「好哇,一言為定,對口,很對口……」魯編輯到底是當頭的,他說:「那你要啥條件?」我說:「啥也不要你們的,只要你們蓋一個章,蓋一個章就行了,這很簡單。」其實並不簡單,這裡邊還有很多事情,但你得這麼說。魯編輯說:「怕是得立個合同吧?」我說:「那是,賠賺不要你們承擔任何損失,這都寫上……」接下去事情就好辦了,一共用了兩小時四十七分鐘,我把掛靠的事辦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會知道。你還沒有活到這個檔次。我告訴你,有一種東西已經滲進人的細胞里去了,滲進了每一個人的細胞,擋是擋不住的,誰也擋不住。不明白吧?說了你也不明白。

這件事是辦妥了,接下去是跑銀行貸款。跑銀行我費了大勁了,那幾天我都快要跑瘋了!你知道我最後是怎麼攻下來的?現在,別說現在,現在貸一千萬都有人給。那時候可不是現在。開始時,我找過信貸員,也找過信貸科的科長,後來我發現不行,一個信貸科要喂的人太多,我對付不了這麼多人。我馬上把方向轉了,集中對付一個姓吳的,姓吳的是這個支行的副行長,分工專門管信貸。我就把目標對準他了。我是在他下班後跟了他兩次才摸到他的家門的。第一次你猜我跟到哪裡了,我跟到他姘頭住的地方去了,要不是我悄悄地問了問,險些出大錯。那是他私下在新建的靜園小區偷偷買的一套公寓,四室一廳,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住在那裡。我還算是很靈醒的,沒有貿然上去,我僅是認住了那個門。第二次,我又跟著他,卻發現他走的路線變了,他走進了銀行的家屬院,也是四室一廳,不過是一棟舊樓。這下我才明白,他私下裡還有一個女人。可這個人上班一直是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你根本看不出來他是有錢人,其實他非常有錢,你簡直無法想像他究竟有多少錢。(在這座城市裡搞貸款有個半公開的秘密,不管貸多少都要出百分之十的回扣。)我第一次上他家送禮的時候,我覺得送的禮已經夠重了,我買了兩瓶「茅台」,兩條「紅塔山」,還有兩箱「健力寶」。可我把禮送去後,他連看都沒看一眼。你知道,看不看是不一樣的,這裡邊有個心理因素問題。只有什麼都見識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狀態。我開口就說我是市文聯的。等我說明來意之後,他噢噢了兩聲,就再也沒有說話,他一直不說話,他的臉上也沒有話,你在他的臉上什麼也讀不出來。我真是太佩服他了,這人才四十來歲,鐵板臉,什麼樣的環境能把人煉成這個樣子?他最後只說了一句話。他說這個事他一個人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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