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四月十七日

今天,舊媽媽不再去賣玻璃絲襪子了。那箱玻璃絲襪子扔在屋角里,舊媽媽看都不看。舊媽媽又牽著我去找舊大姨。

在舊媽媽的親眷中,舊大姨是最體面的女人,因為她嫁了一個很體面的丈夫。舊大姨住在市政府後邊的淮海路,住的是三室一廳的房子,有煤氣有暖氣還有熱水器洗浴器及各種電器。房子里有很多電鈕,到處都是可以按的電鈕,電鈕里有很多亮嘟嘟的小蝌蚪,流動著的小蝌蚪。我能看見那些小蝌蚪。舊媽媽說,人一體面房子也就體面了。舊大姨的丈夫是市委幹部,舊大姨是棉織廠管人事的幹部,因此舊大姨也是舊媽媽親眷中最有權勢的。平時舊媽媽很少找她,舊媽媽不願來找她,舊媽媽不願看她的傲氣。這會兒,舊媽媽一定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不然,舊媽媽不會來找她。

我跟舊媽媽是在舊大姨家裡見到她的。舊大姨臉上有很多東西是雙的,眼帘是雙的,下巴是雙的,耳垂也是雙的。舊大姨很胖,舊大姨的思想也很胖,在電鈕里坐,人的思想很胖。舊大姨坐在沙發上,坐出了一個很軟卻又是很嚴肅的肉蒲團。舊大姨的聲音是紫赭顏色的,是那種紫藤一樣的顏色,是一種在攀援中「哧溜、哧溜」響的顏色。舊大姨說話的時候,身上流動著絳紫色的氣體。她說:「你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兒才來找我。你知道不知道,老牛離休了,老牛已經離休了……」

舊媽媽說:「姐,爭一差二的,我也不想給你找麻煩。我是沒有辦法才來找你的……」

舊大姨沉默了很長時間,舊大姨的身子在沉默中一點一點地回縮,我看見舊大姨的身子在回縮,她不自覺地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小小的琉璃蛋,一個亮著絳紫色脈線的琉璃蛋。舊大姨喃喃地說:「找我沒用,找我也沒用。都懸懸乎乎的,活活絡絡的,啥都是活活絡絡的……你沒聽見動么?四面八方都在動,房子也在動,到處都是搖搖晃晃的……我有什麼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舊媽媽說:「姐,你能不能去給我說說,你熟人多,再怎麼說你也比我強呀,你給我說說吧……」

舊大姨也病了,舊大姨像是得了很嚴重的氣喘病,舊大姨氣喘吁吁地說:「……一個小廠頭就把我治了,一個年輕輕的小丫頭就把我給治了。年輕點、臉嫩點、白點,不就是年輕點、臉嫩點、白點么?說挪我就挪我。讓我交給她,讓我給她交手續。我為什麼要交給她,她才幹幾天?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舊大姨說話時身上的肉成了彈簧,一跳一跳地蹦著,她渾身上下的肉都在蹦。她腦海里跑出了許多紫黑色的小點,我看見她的腦海里流動著一些桃花樣的黑點。她像是把舊媽媽忘記了,她根本就沒有看舊媽媽,她的眼睛直直望出去,嘴裡絮絮叨叨地重複說:「不要臉了,人都不要臉了,臉都成了屁股了。不就是白點、嫩點、紅點,不就是白點、嫩點、紅點、妖點……」

舊媽媽臉上的「奶油」化了,舊媽媽來時呈給舊大姨一臉「奶油」,這會兒呈送的「奶油」已經化了,露出來的是「霜」,一層白凌凌的「霜」。慢慢地,「霜」上又長出了冰凌,很寒很寒的冰凌……

舊媽媽說:「你要不能說算了,你不說算了……」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舊大姨馬上說:「坐一會兒,你再坐一會兒,我還有事給你說呢。我這邊吧,小的不在家,老的退下來了,一身病。一說我就來氣,老牛他連馬路都不會過,你說說,一退下來連馬路都不會過了,有好幾次,出了門走不回來了,還得去找他。他才比我大八歲,一退就成了這個樣子了……這是對你說,對外邊就沒法說。說起來是個有級別的幹部,一退下來連醫藥費都報不了,成疊子成疊子地放著。我吧,也是一身的病。廠里吧,管了多少年人事,這會兒搞啥全員合同,誰都得合同,把人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那邊家裡,還是你多操心吧……」舊大姨說的時候,屋子裡的空間突然大了,在極大的空間里,我看見一個白髮蒼蒼老態龍鐘的女人,老女人在灑滿時光灰塵的沙發上坐著,絮絮叨叨地念叨著過去的事情。她臉上的皮肉已經開始脫落了,她臉上的皮肉正在一點一點地脫落,她的眼睛成了兩隻黑洞,深得令人恐懼的黑洞……

舊大姨說話時一直沒有看我,舊大姨沒有看過我一眼。舊大姨是往上看的,她的目光一直望著上邊。我看出來了,舊大姨不是在看上邊,她是在看過去,她的魂靈仍停留在過去的時空里,停留在一個用紅圍巾和紅絨線包裹著的時間裡,在那個時間裡,舊大姨穿著仿製的女式列寧裝欣喜無比地走出了曾經有過一棵老槐樹的居民大雜院,上了一輛停在衚衕口的掛有紅綢的小汽車,我聽見那時的舊大姨說:「我不用挑水了,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看出概念是在時間中產生的,時間可以產生概念。關於挑水的概念已是很久遠了,在很久遠的時間裡,舊大姨擔著一副水桶到衚衕口的水管上去挑水,扁擔「吱吱呀呀」響著,水桶一仄一仄的,路上灑著明晃晃的水滴,水滴灑在時光的塵土裡……而後水桶換在了舊二姨的肩上。舊媽媽從沒有挑過水,舊媽媽長在不挑水的年代。

舊媽媽終於站起來了,舊媽媽非常失望地站起來說:「我走了……」

舊大姨仍是絮絮叨叨地說:「那個事兒,我有時間給你問問,我給你問問。你自己也得跑跑。醋泡雞蛋很好啊,醋泡雞蛋降血脂,你吃不吃醋泡雞蛋?我每天吃兩個醋泡雞蛋。你練氣功了么?我看你也得練練氣功。這會都做香功,我天天早上去做香功……」

舊媽媽不吭聲,舊媽媽一句話也不說了。舊媽媽心裡包著一兜淚,淚里網著一個昔日的家,家裡的三個小姊妹睡在一張床上,夜裡蓋著一床薄被;網著一兜的童年小姊妹的貼心話語;網著一截一截扎辮子的紅絨繩;網著一隻拾來的香脂盒子;網著一根彈彈跳跳的橡皮筋,破了的橡皮筋里還跳蕩著「你說一,我說一……」的唱誦……舊媽媽走著扔著,舊媽媽把網裡的東西全都扔掉了。舊媽媽走下樓去的時候,她捧著的淚里已經沒有了鹹味,淚很寡,淚成了一掬沒有了味的污水,她就這麼捧著走下樓去。

出了舊大姨家,舊媽媽又牽我繞到舊二姨家。舊二姨仍住在魏家衚衕一個雜亂的居民院里。舊二姨的院子里淌漾著熱乎乎的雞屎的氣味,到處都是雞毛和雞的小腸,雞的小腸在陽光下蚯蚓一般一束一束亮著,播散著腥紅的、有綠色小米味的血點。舊二姨在地上蹲著,她面前放著一個盛滿熱水的大鋁盆,鋁盆里放著幾十隻雞子,滿身污垢的舊二姨兩手伸在熱水裡,正飛快地拔著雞毛。舊二姨家是賣燒雞的,舊二姨家開著一個賣燒雞的小店,因此,舊二姨家很腥,舊二姨家到處都是亮光光的雞血,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雞血,二姨家是雞血喂出來的。舊二姨的動作很像一隻老母雞,舊二姨已經把自己變成老母雞了。舊二姨挓挲著兩隻泡得白森森的「雞爪」,抖擻著「翅膀」,說:「你看看這院里臟哩。坐吧,坐吧。反正房子快扒了,地方量過了,錢也交過了,交了七萬多呀,加上咱這兩間地方的折價,都算上說是給三室一廳,也不知道啥時候能住上……」

舊媽媽說:「我去大姐家了,想讓她給幫幫忙。說起來是親姊妹,可她一點忙都不幫……」

舊二姨啞著雞血嗓子說:「你找她幹啥?你多餘出那口氣。她給誰幫過忙?她誰的忙都不幫。她不幫也沒見誰餓死!成天端著個架子,托她辦個營業執照她都不給辦,哼,不用她執照不是也辦了?花倆錢啥事兒不能辦……」

舊媽媽說:「我找誰呢?你說說我還能找誰。我都找了,我誰都找了,我腿都跑斷了……」

舊二姨的啞嗓子是醣色染出來的,她的啞嗓子里抹了很多醣色,還有明油,醣色加明油,顯得聲音澀中有滑,就像鈍刀子割肥肉一樣:「那時候,你姐夫是個賣肉的……那時候,倆孩子……」

那時候,我連個工作都沒有,成天在街上給人家看車……我找誰?我誰也沒找過。靠誰?誰也靠不住。自己不哭,眼裡沒淚。舊二姨說話的時候,她的胃裡跑出了許多寫有數碼字的紙牌,剪子剪出來的紙牌,我看見紙牌掛在擺放在電影院門口的一輛輛自行車上,紙牌上的數字全是半個的,我看見半個的「2」、半個的「5」、半個的「8」……在晚風中搖曳。那時的舊二姨滿身都是灰塵和病菌,舊二姨手上拿的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閃閃發光的「病菌」,舊二姨一邊收「病菌」,一邊看那些雙雙對對邁步走入電影院的年輕人,舊二姨很想叼人,那時候舊二姨就很想叼人……

舊二姨又說:「我看你也別再央求人了,誰也別求。你乾脆出來算了,出來自己干,咋也比讓人管著強……」

舊媽媽說:「我能幹什麼?弄了一箱襪子,在街口上站了整整一天,也沒賣出去一雙。還一會兒這個收稅哩,那個要管理費……」

舊二姨一眼就「叼」在我的腦門上了,舊二姨用眼「叼」著我,脖子一梗一梗地說:「叫明明去,叫閨女跟你去賣,一準行。」

舊媽媽說:「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