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紀念碑

我上岸去了。

上岸的時候金雀河盡頭的晚霞已經暗淡下去,繽紛斑斕的雲朵越來越少,一眨眼就變成了虛無的灰色雲團。晚上七點鐘,平時這應該是我從岸上回船的時辰,但這個黃昏不一般,我有計畫,我上岸去了。

碼頭上的照明設施已經提前亮了,有一片探照燈的燈光守護著油泵房,雪白的光束穿過碼頭上的貨堆和空地,蔓延到駁岸上,我看見我家的船被照亮了一半,還有一半則消沉地浸在水裡,看上去滿腹心事。我一下船,那隻流浪的野貓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又跑到了我家的船頭上去了。我沒去驅趕它,野貓上去也好,父親一個人在艙里,無人託付,只好讓野貓暫時守護他了。

晚風吹過來,被汗水濕透的棉毛衫貼著我的身體,我感到有點冷。碼頭的水泥地面不久前鋪過瀝青,軟軟的有點黏腳,有點溫暖,我發現了瀝青的溫柔和憐憫,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鞋子。從駁岸到裝卸區一路平安,四周空無一人。白天積存的所有貨物都已卸空,碼頭看上去空曠得出奇,也安靜得出奇。油泵房裡隆隆的機器停止了運轉,李菊花和她的同事都下班了,裝卸作業區的工人也走光了,一台龍門吊和幾台輕型塔吊都安靜地匍匐在夜色中,抬眼仰望著高大巍峨的圓形儲油塔,儲油塔塔頂亮著一排藍色的小彩燈,看上去像藍色緞帶拴著一個巨人的脖子。

我不相信安靜,太安靜了就有鬼。我走過治安小組辦公室,果然,那裡面還亮著昏黃的燈光,窗子里有人在朗誦什麼詩歌或者散文。突然朗誦停止,傳來幾個人放肆快樂的笑聲,陳禿子和五癩子笑得響亮,那個女治安員臘梅花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邊笑一邊求饒似的喊道,別念了別念了,要笑死人了,我的腸子快要笑斷啦。

我悄悄站到窗邊,警覺地聽著裡面的動靜,他們笑了一會兒,小改又開始朗誦了,這次我清晰地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句子。啊,水葫蘆愛著向日葵,海枯石爛不變心!

我頭腦里嗡地響了一聲,一下就用手捂住了耳朵,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個抒情的句子,啊,水葫蘆愛著向日葵,海枯石爛不變心!工作手冊,五十四頁或者五十五頁,寫于慧仙在地區金雀劇團的日子。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的工作手冊為什麼會落到王小改的手裡?他們為什麼要朗誦我的日記?我正要往治安辦公室里闖,聽見臘梅花說,小改你怎麼不念了,再念點有意思的讓我們聽聽啊。王小改說,我就搶到了這幾頁,老崔拿了幾頁,小陳也撕了幾頁,其他的,都讓人家慧仙拿走了,我們也不好跟她爭,她是向日葵嘛!臘梅花嘴裡嘖嘖地響著說,其實這空屁也很可憐的,他不是痴漢等老婆嗎?

臘梅花那一句話讓我愣在門口,半天緩不過神來,我為自己的日記而羞愧。我很後悔,可是事到如今,後悔有什麼用呢?我每次上岸都把工作手冊藏在旅行包夾層里,是為了提防父親翻看我的日記,結果我防住了父親,日記卻落到了這些人的手裡!我站在治安辦公室門口猶豫了半天,終究沒有勇氣衝進去,只聽見自己嘴裡的嘟囔聲,秋後算賬,秋後算賬。其實我不知道要找誰秋後算賬,是小改、老崔、小陳,還是慧仙?或者是要找三霸和李庄老七報仇?我抬頭看了看黃昏的天空,回頭看看河岸,七號船孤零零地停泊在一片暮色中。我很快清醒了,父親現在比我重要,父親的一條命比我的工作手冊更重要,今天夜裡我誰也不找,我要去找趙春堂。

我直奔綜合大樓,到了大樓前才意識到我的計畫是一廂情願,我來晚了,幹部們都已經下班。除了傳達室和零星的幾個窗子亮了燈,四層樓的大部分窗口都是黑的。我搜尋著趙春堂的專車,那輛曾經風光一時的吉普車看來已經被閑置,委屈地棲息在角落裡。原先停吉普車的地方,現在停了一輛蘇聯產的伏爾加轎車,黑色的、嶄新的,看上去很氣派。

司機小賈拖了一根水管,認真地沖洗著伏爾加轎車,沖得遍地污水。我繞過了一攤攤水漬,去向小賈打探趙春堂的行蹤,你在等趙春堂下班嗎?趙春堂在不在樓上?司機小賈斜著眼睛看我,你算老幾,打聽這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我有要緊的事情向他反映。小賈還是對我橫眉冷對的,手裡繼續沖水,嘴裡傲慢地說,你有什麼事情先向我反映,看看值不值得向書記反映,你能有什麼要緊事情?又是為個烈屬證來鬧事吧?

在油坊鎮上辦事要先敬煙,我給小賈遞了一根香煙,他勉強接過去,看了看香煙上的徽標說,飛馬牌的?不抽。我只抽大前門。他把香煙扔到駕駛座上,鼻孔里哼了一聲,都什麼時代了,只有你們船上人還把飛馬牌當個好煙。看他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點,我對小賈說,我不是找趙春堂鬧事的,是讓他去救一個人,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下次送你一條大前門香煙,不送就是畜牲!小賈皺起了眉頭,一條大前門香煙算個屁啊,好意思說!你鬼鬼祟祟的找趙書記到底幹什麼,他又不是醫生,救什麼人?我被小賈逼急了,乾脆對他和盤托出,我不是求他救人,是求他救命,我爹要尋短見,今天趙春堂一定要到我家船上走一趟!小賈冷冷地一笑,你爹剛出醫院,怎麼又要尋短見了?你們家的事我可是清楚的,你爹尋死覓活,都是讓你氣的,只有你救得了他,趙書記去也沒用,救不了他!

我放棄了小賈,到綜合大樓的傳達室打聽趙春堂的下落,幸虧傳達室里的女人是新來的,不認識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她倒是向我透露了一個有用的信息,趙書記今天很忙的,來了三批檢查團,夜裡還要陪客人吃飯呢!我特意繞到大樓的側面,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廳里黑燈瞎火的很冷清,只有兩個陌生的幹部模樣的人對坐在窗邊,不知在吃飯還是在說話。我跑到窗邊向那兩個幹部打聽,你們是不是檢查團,趙春堂今天陪你們吃飯了嗎?一個女幹部打量了我一眼,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我們是計畫生育檢查團,趙書記不陪我們吃飯,陪別人吃飯去了。我又問,趙書記陪誰吃飯去了,在哪兒吃飯?另一個男幹部掩飾不住酸溜溜的心情說,陪誰吃飯我們不清楚,光是聽說他們去吃螃蟹,客人有級別,餐館也有級別,哪兒有級別高的餐廳,你就去哪兒找嘛。

我突然記起來春風旅社的閣樓最近改造成了一個豪華大包間,那個曾經隔離我父親的閣樓,聽說成了趙春堂宴請貴賓的秘密場所。我朝春風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見一個瘦高挑的竹竿似的少年,戴個眼鏡,聳著肩膀,書包夾在腋下,他從學校的方向過來,與我擦肩而過。我知道那是理髮師老崔的孫子,油坊鎮中學的尖子生,老崔在理髮店多次吹噓這個孫子學習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沒前途的說話,我沒準備和他交談,這男孩從我身邊傲慢地過去了,突然折返回來,追著我邊走邊問,你是庫東亮吧,我問你一個歷史問題,毛主席他老人家什麼時候到過油坊鎮的?我敏感地意識到這突兀的問題與工作手冊有關,便裝作沒聽見,加快了腳步。沒想到這個討厭的高中生居然不依不饒地追上來了,他喘著氣對我說,你跑什麼?我向你請教問題呢,毛主席不接見油坊鎮的人民群眾,怎麼偏偏去接見一朵向日葵呢?偉大領袖接見一種農作物,怎麼可能?庫東亮,你為什麼隨便編造歷史啊?

很明顯,我的日記快變成大眾讀物了,老崔的孫子一定看到了我的日記,也許是三十頁,也許還有三十一頁或三十二頁,這個書獃子少年怎麼會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沒有興趣跟他探討歷史,更沒有義務透露我青春期的秘密,我瞪著眼睛對他大吼一聲,歷史是個謎!你個狗屁孩子懂什麼歷史,給我滾!

攆走了那少年,我有點心虛,走在黃昏的油坊鎮上,彷彿看見自己的隱私像一盞盞路燈,慷慨地照耀著這個小鎮,照亮了小鎮人寂寞的生活。我懷疑好多人家窗子里傳來的笑聲與我有關,與那本工作手冊有關。我沿著街道的陰影線朝春風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開所有行人,一個沉重的謎團始終壓著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冊還剩下多少頁了,剩下的日記還在慧仙的手上嗎?

在春風旅社的門口,我停下了腳步。旅社門口還掛著歡慶五一的燈籠,周圍冷冷清清,沒有車馬的痕迹。我抬頭朝旅社的窗子張望,三層樓的水泥樓房,包括頂樓那個神秘的隔離室,每個窗子都拉上了紫紅色的窗帘,我無法判斷工作組檢查組是否在此入駐。我吸緊鼻子,聞不到炒菜的香味,屏息傾聽,聽不見杯盤觥籌的聲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門邊去推門,門反鎖著,從門玻璃上可以看到有個人趴在服務台後面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幾下,服務台後的腦袋沒有抬起來,一個懶洋洋的女人的聲音傳出來,誰?住宿要證明,先去派出所開證明。我在門外說,我不住宿,我來找人。裡面的女人說,找誰?找人也要登記,你是什麼人?你找什麼人?我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說,你們這裡有個豪華包間嗎,趙春堂在不在裡面陪客人吃飯?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努力朝外面張望,聲音聽上去充滿戒備,你到底是誰?你聽誰說我們這兒有豪華包間的?我想了想,耍了個小聰明,是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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