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懲罰

超時那麼久,父親的懲罰在所難免。

不僅是超時的後果,一定是誰聽說了我在人民理髮店的醜事,或者是看見了玻璃門上的告示,反正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告訴了我父親,我人還沒回到船上,父親就知道我在岸上闖了大禍,他一反常態地鑽出了船艙,左手拿著擀麵杖,右手拿著一圈繩子,像一尊別出心裁的復仇者的雕像。

別人看他站到船頭上公開亮相,都去跟他搭訕,老庫你怎麼氣成那副樣子,你拿繩子擀麵杖幹什麼?他說,不幹什麼,我在等東亮,你們看見他了嗎?大家都說沒看見。父親說,沒看見就算了,其實我知道他在哪裡。別人又問,你拿個擀麵杖到底要幹什麼,要打東亮?他勉強扔掉了擀麵杖,不是不是,我等著他麵粉擀麵呢,等了一天,沒等來他的麵粉!德盛女人聽說他沒飯吃,端了一碗飯菜過來,安慰他,老庫你別性急,東亮馬上就回來給你做飯了,你先吃點墊個肚子。他拒絕了德盛女人的好意,又對她說了一半真話,我氣都氣飽了,吃不下飯,我不是為了飯,他膽大包天了,一去不回呀,他一定在岸上戳穿天了。德盛女人說,東亮那麼大的人了,岸上一定有什麼事耽誤他了,說不定會對象去呢,早點回晚點回,他都要回來,有什麼大不了的,再怎樣你也不至於拿繩子捆人吧?我父親說,德盛家的你不知道啊,聽說他去岸上干下流事了,國有國法家有家法,他思想品德有問題,動不了國法動家法,不捆不行!

我提著旅行包走到駁岸上,一眼看見了父親手裡的那圈繩子。船隊的人有的幸災樂禍地看我,有的好心地朝我擺手,讓我不要上船。父親的憤怒在我的想像之中,我不吃驚。我做了他最不可容忍的事情,我和趙春美金阿姨莫名其妙地攪和在一起,我準備承受相應的懲罰,也許是五個耳光,也許是下跪五個小時,也許是寫一篇五千字的檢討書,這取決於我的悔改態度。我萬萬沒想到他翻出了那根繩子站在船頭,居然要捆我!我二十六歲了,王六指的幾個女兒都看著我,春生的妹妹也看著我,碼頭上的李菊花也許正在油泵房裡悄悄地注意著我,我怎麼能讓他捆?我的腰痛得厲害,我剛剛逃脫了三霸的追剿,累得像一條狗,我的父親,我的親生父親,他竟然要捆我!我在岸上已經沒法混了,如果被他當眾綁起來,我在船上也沒法混了,我還怎麼活下去,怎麼追求幸福的明天?

我決定留在駁岸上,等父親消了氣放下那根繩子。小福不計前嫌,跑過來幫我的忙了,我讓他把旅行包放到船上去,轉念一想,萬一父親今天不准我上船,萬一我要在駁岸上過夜,萬一我被父親趕下船來,我要快刀斬亂麻,痛痛快快在岸上開始新的生活,坐火車坐汽車,旅途離不開旅行包,這個旅行包暫時要留下。我把瓶瓶罐罐從包里一樣樣拿出來交給小福,小福聰明地將這些東西分了類,先把醬油瓶子醋瓶子抱上船去,放在我父親的腳下。父親很禮貌地對小福說,謝謝你小福,你是個好孩子。我看他對小福和顏悅色,以為他氣消了呢,沒想到小福剛一轉身,父親就把醬油瓶子扔到岸上來了,他說庫東亮你個孬種,你沒有腿了,還是沒有膽了?讓人家一個孩子做你的搬運工?

醬油瓶子在我腳下碎裂,一瓶醬油都濺到了我褲管上。我擦拭著褲子,火氣也冒到了頭頂,你也有腿,你也有膽,不是要綁我嗎?你到岸上來,來呀,上岸來綁我。

我說完就後悔了,這種激將法損人不利己。父親的臉色氣得發綠了,他說,好,你真的以為我不敢上岸?我兩條腿好好的,怎麼就不敢上岸?我就上岸,上岸來綁你。

多年不上岸,父親不會走跳板了。他勇敢地走到跳板前,一隻腳試探了一下跳板的韌性,另一隻腳小心地跟進,卻不敢往前跨了。父親以一種怪異的立正姿態,顫顫巍巍站在板頭上,我不由得喊了一聲,小心!他竭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上氣不接下氣,用手指著我說,小心什麼?別來這一套,我知道你的陰謀,我掉到河裡淹死了,你就自由了!可惜我沒那麼容易死,我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管著你,我跟你同歸於盡!

德盛跳到七號船上去了,過去把我父親拉下了跳板,老庫你別衝動,千萬別上去了,你這是暈板,硬撐著走,會掉到水裡去的。

我父親抓住德盛說,怎麼會暈板呢?我以前走慣的,扛著一麻袋大米都能走的。

德盛說,這不奇怪,老庫你多少年不上岸了?你這樣下去,別說暈板,就是不暈板上了岸,你還會暈岸呢。

德盛左右搖晃著身體,手抱腦袋,模擬著暈岸的樣子,暈岸跟暈船一個道理,從來不坐船的人容易暈船,從來不上岸的船民就容易暈岸,你老是躲在艙里,躲出毛病來了,你把船當了地面,把地面當了船,所以就暈岸啦。

德盛這一席話把我父親說得有點走神,他惶恐地巡視著河岸,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思考德盛的理論,然後他的目光猛然一跳,跳到我身上,憤怒重歸他的臉上,你還不上來?等我暈板還是等我暈岸呢?他用手指絞著繩子,對我高喊道,你好大的膽子,惹了這麼大的禍,還在負隅頑抗?

我說你要捆我,我就負隅頑抗,你把繩子交給德盛,我就上來。

交給德盛幹什麼?他不是專政機關,也不是你爹,我是你爹,什麼叫繩之以法你忘了?今天你犯下了滔天大罪,我要對你繩之以法。

我們父子倆隔岸對峙著,德盛女人也上了七號船,勸我父親把手裡的繩子交給她,說東亮那麼大的人了,自己都到了做爹的年齡了,船上岸上這麼多人看熱鬧呢,他力氣比你大,怎麼能讓你綁?你就算綁住他,那是他孝順,順了你,自己就沒臉面了,傳出去他以後怎麼做人?德順女人說的話既得體也在理,周圍看熱鬧的船民聽了直點頭,只有我父親搖頭,他說,德盛家的,我不是要他孝順,是要他進步,你們不知道,讓他進步比登天還難呀,我教育他他不進步,我放鬆教育他就退步,我最近對他鬆了一點,他就到岸上違法亂紀去呀,他是賤骨頭,他不要寬大,我就對他專政。

德盛女人撇嘴說,什麼進步退步,船上用不了這些的。不就是過日子嘛,日子太平就好。我去跟他說說,讓他上船認個錯,以後不要惹你生氣了?

父親說,他認錯沒用的,他天天認錯天天不改,他就是屢教不改的典型呀。

德盛女人第一個注意到我反常的面色和痛苦的表情,她指著駁岸說,你看看東亮,那臉色煞白煞白的,他好歹算個孝子,把你氣成這樣,自己也不好受呢。老庫你快放下繩子吧,要不你拿著繩子進艙里,家法國法隨便你用?東亮他是要個臉面,沒人看見不丟臉,你先讓他上了船再說吧。

德盛配合著他女人,在一邊試探地抽了一下我父親的繩子,父親警惕地把繩子攥緊了,嘴裡說,什麼孝子?你們不知道的,他是個孽子!繩子沒鬆手,父親臉上的憤怒出現了鬆動的跡象,德盛發現了,又用力抽一下,這次,他成功地把繩子抽出來了。

父親的臉上出現了疲憊而厭倦的神情,好,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我不捆他了,他今天也不要上船了,到岸上去,讓他腐化墮落去,尋釁鬧事去,違法亂紀去,我不用家法,自然有人用國法,他這樣下去,遲早要嘗到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我以為父親讓步了,剛走到跳板上,一根擀麵杖迎面飛過來,誰讓你上船的?要上船先跪下!跪下!父親對我喊道,你不肯跪?不肯跪就滾回岸上去!我身體一閃,閃過了擀麵杖,腰上的傷痛卻因此加劇了。我的腰痛越是厲害,委屈就越是強烈,委屈越是強烈,憤怒越是無法遏制,我突然用手指著父親,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通牒,你今天到底讓不讓我上船?告訴你,今天不讓我上船,我就永遠不上這條船了。

你敢用手指我鼻子?你敢威脅我?我還怕你的威脅?父親揮舞著手對我吼起來,你滾,滾到岸上去,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一股熱血衝上我的頭頂,惡向膽邊生,剎那間無數惡毒的語言從我的嘴裡傾瀉出來,猶如洶湧的洪水向我父親奔涌而去,誰稀罕做你的兒子,誰稀罕你這個爹?庫文軒你脫下褲子給大家看看,誰稀罕你這個爹?別人的爹都有一根雞巴,為什麼你只剩半截雞巴?半截雞巴,還有什麼臉教育我?半截雞巴你還有什麼臉綁我?庫文軒我告訴你,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怪你的雞巴!

我這麼一嚷,聽見船隊十一條船上訇地一響,船民們嘴裡同時發出了驚嘆聲,東亮造反了,造反了!我看見父親面色慘白,身體在船上搖晃,他注視我的目光像最後一根繩子,倉促地拋過來,沒有套住我,自己散開了,斷了。他的眼神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絕望,一口痰嗆到了他的喉嚨。他吐痰,吐不出來,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德盛夫婦還在船上,他們過去攙扶住我父親,扶著他往艙篷里走,德盛邊走邊瞪著我,說,東亮你今天是鬼魔附身了?你爹是你的階級敵人,你往他死里打?別人貶損他的髒話,我們都說不出口,今天都讓你說光了!德盛女人一邊拍打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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