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一天

不知道德盛女人是否向我父親打過小報告,也不知道父親從船民們嘴裡聽到了什麼閑話,有一天我上岸前突然被父親叫住了,他手裡拿了一張紙說,東亮,我給你制定了上岸日程表,你好好看看,從今天起,你每次上岸都要按照日程表上的規定,不準延時,不準到岸上干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接過紙一看,果然是一張上岸日程表的表格,內容大致如下:上岸時間總計兩小時,購置船上生活用品限制在四十分鐘之內,洗澡理髮上廁所不得超過三十分鐘,去郵局寄信去醫院配藥之類雜事二十分鐘,剩餘時間用於步行或機動。我拿著日程表心裡就涼了,對父親嚷道,我不是犯人,犯人放風才規定放風時間呢!父親說,我再不嚴加管教,你離監牢也不遠了。別以為我在船上什麼都不知道,告訴你,你在油坊鎮上放一個屁,我都聽得見!

我心裡有鬼,只好忍氣吞聲。上岸之前我先拾掇旅行包,然後我精心修飾了一番自己的儀錶,父親在旁邊不滿地瞪著我,頭髮抹那麼多油幹什麼?皮鞋擦得那麼亮有什麼意義?外表不重要,心靈美才是美你懂不懂?他指著艙里的鬧鐘重申他的規定,我在船上看著鬧鐘呢,兩個小時,你千萬別忘了,超過一分鐘,我也不會饒了你。我提上旅行包爬出後艙,走到艙門口,聽見父親的又一道命令,站住,還有一條規定我忘了說,從今天起,你每次上岸前都要向你奶奶宣誓!我迷惑地看著他,今天又不是九月二十七日,我上岸去買油買米,宣的什麼誓?他拉拽住我的胳膊,抬起我的下巴,讓我仰望著艙篷上懸掛的鄧少香烈士遺照,你不會宣誓我教你,宣誓不一定背誦什麼豪言壯語,看著你奶奶的照片,看一分鐘!我就那麼被父親托著下巴,站了一分鐘。一分鐘過後我聽見了父親嚴肅而沉重的聲音,記住,你可以欺騙我,不可以欺騙你奶奶,不該去的地方千萬別去,不該乾的事情千萬別干。岸上現在風氣不好,你幹什麼都要想一想,你是誰的後代,千萬別給你奶奶的英魂抹黑!

這麼多年了,我們家光榮的血統已經命若遊絲,父親卻依舊守護著那圈血統的光輝。我對我的血統其實很迷惘,父親為一張烈屬證申訴了十三年,我的迷惘卻無處申訴。我是庫東亮,庫東亮是庫文軒的兒子,如果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那我就不是鄧少香的孫子了,不是鄧少香的孫子我就是一個空屁,如果我是一個空屁,我與鄧少香烈士有什麼關係呢,一個空屁怎麼會抹黑鄧少香烈士的英魂呢?

我上岸的時候看見王六指的女兒大鳳和二鳳在船舷上曬雪裡蕻,大鳳抱著一棵雪裡蕻,眼睛火辣辣地盯著我,她說庫東亮你打扮得那麼講究,去相親呢?我不理大鳳,大鳳沒怎樣,她妹妹二鳳為姐姐打抱不平了,她惡狠狠地說,大鳳你怎麼就那麼賤,沒事不能去跟河水說話?你跟他說什麼屁話?誰不知道他上岸去幹什麼?到人民理髮店去,癩蛤蟆吃天鵝肉去!也不知道二鳳是不是故意嚇唬我,她還特意朝我家的七號船瞟了一眼,嘴裡說,也真是的,船隊這麼多嚼舌頭的,他這麼不學好,怎麼就沒有人告訴他爹去?我加快了腳步穿越大鳳姐妹倆的視線,就像通過一個危險的雷區。穿過駁岸跑過油泵房,我聽見油泵房裡傳來李菊花朗誦詩歌的聲音,青春啊青春,你是一團火,為了共產主義,燃燒,燃燒!我急著趕路,看見李菊花自己也像一團火從油泵房裡閃出來,差點和我撞個滿懷。她撞了我一副又羞又氣的樣子,你這人,走路走這麼快乾什麼,救火去呀?我對她說,你普通話這麼差,朗誦了詩歌幹什麼?她不介意我對她的挖苦,擺弄著兩根辮子說,庫東亮,你替我去雜貨店買兩根牛皮筋好嗎,我的牛皮筋快斷了。我說我沒有空,哪兒有時間去雜貨店買牛皮筋。她鼻孔里發出輕蔑的笑聲,庫東亮你會沒有空?你沒空跑理髮店一坐坐半天?我都不好意思說你呀,你難得上岸,時間寶貴,就不能去看看報紙打打籃球,做點健康向上的事?理髮店裡有馬戲團啊?你天天去理髮店,讓人說閑話呢!

父親的日程表讓我惜時如金。那天我一路小跑,跑進人民理髮店的時候不免有點喘。我一進去就聽見店堂四周的聲音,又來了,他又來了,跑得直喘氣!我假裝沒聽見,坐在老崔的轉椅上說,剃個頭!他們都不理我,有個婦女頂著滿頭捲髮器斜眼看我,說,今天他聰明,剃個頭,就有借口在這裡泡蘑菇了。老崔拿著推子剪子過來,不知怎麼我覺得他氣勢洶洶的,似乎是提著殺豬刀過來了。我剃頭是被迫,他為我剃頭不情願,不時地扳正我的腦袋,說,你坐好,坐好,眼睛別亂看,這兒是理髮店,不是電影院。我眼睛看著鏡子,目光像向日葵一樣朝向慧仙站立的方向,這樣我的眼睛看上去就是斜眼。老崔從鏡子里發現我的目光,手在我肩膀上粗暴地拍了一下,空屁,你看電影也該正眼看,老是斜著眼睛看什麼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啦。我發現鏡子泄露我的秘密,就去拿了張報紙,準備用報紙掩蓋我的眼睛。老崔不耐煩了,搶過報紙扔到椅子上,你又不是大幹部,剃頭看什麼報紙?是我自己要剃頭的,我只好自認倒霉。那老崔給女人理髮一律溫柔體貼,對我卻粗暴無禮,他把我的頭部當一塊荒涼的黑土地了,剪子推子一起上,像耙犁一樣犁我的頭皮,像聯合收割機一樣收割我的頭髮,我還不能喊疼,一喊疼,他就停下,一臉不快地對慧仙說,慧仙你來,你招來的人都歸你,你來給他理。

慧仙不願意擔待這個罪名,當場洗清了自己,怎麼是我招來的?這兒不是誰家的地盤,是理髮店呀,他是顧客我們是理髮師,他有權利進來,我們沒權利趕他走嘛。慧仙的立場聽上去不偏不倚,但我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我發現了一個新的怪現象,當初她要替我剃頭,我不敢,現在我盼望她過來,是她不敢了。她說,老崔呀你是服務標兵,不能對顧客耍態度,你手藝好,就替他理吧,他又不肯讓我理的。

她已經學得巧舌如簧。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肯過來,是怕我還是厭惡我,是厭惡我的頭髮還是厭惡我的身體,是怕我的身體還是怕我的心?她對我一次冷淡過一次,我不怨她,幻想終歸是幻想,我不迷戀幻想。我坐在轉椅上,有時候腦子裡會浮現出一些卑賤的念頭,我情願是理髮店裡的一張轉椅,天天與慧仙朝夕相處;我情願是慧仙手上的那把推剪,天天可以看見她,看見她的每一個顧客。我對自己的身份越來越清醒了,我什麼也不是,我是一個監視者。慧仙的一舉一動都將被我記錄在案,店堂里這個小圈子更值得我觀察研究,小圈子裡到底都是什麼人?他們來理髮店到底是什麼動機?為什麼有人磨磨蹭蹭地專門等慧仙,是約定還是一廂情願?他們不著邊際談天說地,是聊天還是調情?我都要監視。我的眼睛是為慧仙特製的照相機,我的耳朵是為慧仙設置的留聲機。依我對這個小圈子的觀察,起碼有五個青年人一個中年人對慧仙有非分之想,但我不知道慧仙心儀的對象是誰,她似乎在等,肯定不是等我,我不知道她在等誰。

那天不巧,我的頭髮剪了一半,趙春美和醫院藥房的金阿姨結伴駕到,扭著腰肢走進了人民理髮店。這兩個女人徐娘半老風韻還在,都穿了雙白色高跟鞋,提著個白包包,一人坐一張轉椅,都要等老崔做頭髮。也許我在店堂里的形象顯得突兀,趙春美一眼認出了我,眉眼間的嫵媚立刻煙消雲散,我聽見她尖聲叫起來,這個人來幹什麼?什麼人都來,這兒還是人民理髮店嗎?

老崔咕噥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誰讓這兒是人民理髮店,他是人民,來理髮嘛。

他是什麼人民?他算人民就沒有階級敵人了。趙春美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啊?他喜歡寫「反標」的,經常寫我哥哥的「反標」!

冤家路窄。我一看見趙春美和金阿姨就抬不起頭來了。這是我從小到大的秘密,一看見父親敲過的女人,我就會臉紅心慌,原因不宜陳述。我記得那幾個女人的名單曾經對我進行了性的啟蒙,如今她們的名字仍然像一個隱秘的春夢,肉慾而性感,帶著悲劇的陰影。幾年不見,趙春美越來越瘦,金阿姨越來越胖,她們鬆弛的面孔上堆滿了脂粉,兩個人都穿著收腰的列寧式女裝,一件杏黃,一件墨綠,凸顯出一個臃腫肥胖的腰肢,還有一個憤怒上翹的臀部。青春期的記憶讓我感到窒息,耳邊依稀響起父親的喊叫,小心,小心!我悄悄做了一個小動作,雙手緊緊地掖緊白色的兜布,把自己的身體全面隱藏起來了。

我聽見了慧仙為我辯護的聲音,趙春美你不要上綱上線嘛,反對毛主席反對共產黨才算「反標」,他反對的是趙書記,趙書記也就是個科級幹部嘛,寫他的標語,不算「反標」的。

趙春美嘴裡嘁的一聲,立刻把矛頭對準了慧仙,你個小鐵梅倒跳出來替他辯護了?你算他什麼人,他是你什麼人?我哥哥白疼你一場啊,你的立場跑哪裡去了?

那金阿姨在旁邊為趙春美幫腔,怪笑道,春美你是犯糊塗啰,他們本來就是一個立場,都是向陽船隊的,都是船上人的立場嘛。

慧仙的臉上幡然變色,把手裡的剪子往桌上一拍,走到裡面的鍋爐間去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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