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理髮

河上十三年,最後一年我的心留在了岸上。

我到人民理髮店去,走到門邊,看見理髮店的兩側牆壁被打穿了,改造成兩個玻璃櫥窗。左邊的一個擺放了三個塑料頭模,都代表女人,分別披掛著波浪形的假髮,三塊小牌子,標示很清楚:長波浪,中波浪,短波浪。我搞不清楚,又不是金雀河的河水,又沒有大風,為什麼女人們都要把頭髮搞成各種波浪?我去看右邊的櫥窗,看見裡面張貼了好多畫報上撕下來的劇照,畫質模糊,很多來歷不明的城市女郎頂著各種新奇古怪的頭髮,在櫥窗里爭奇鬥妍。有一張照片卻是特別清晰熟悉的,那是慧仙自己,她舉賢不避親,把自己也陳列在裡面了。照片上的慧仙側著身子,明眸閃亮,注視著側前方,她的頭上頂著一堆古怪的髮捲,像是頂著一堆油炸麻花。

我研究著她新奇的頭髮,沒有覺得那髮型好看,也沒覺得醜陋,腦子裡想起我在工作手冊上抄下的格言:向日葵的腦袋偏離了太陽,花盤就低垂下來,沒有未來了。我知道慧仙這朵向日葵已經偏離了太陽。她離開綜合大樓,讓我覺得親近,可是這不代表我有了親近她的機會——她做了女理髮師,仍然有人對她眾星捧月,鎮上那個時尚小圈子的人有機會親近她,理髮店的老崔和小陳天天和她一起吃飯一起工作,好多垂涎女色的大膽之徒沒有機會創造機會去親近她,我既沒有那樣的無恥,也沒有那樣的膽量,如果不剃頭,我怎麼也不敢走進理髮店去。

我的頭髮不長,我的頭髮長得很慢,這是我的一個大煩惱。我坐在人民理髮店的斜對面,坐在一家彈棉花的作坊門口。我必須坐著,把旅行包放在腳邊,這是代表我在歇腳,坐得光明磊落。作坊里的工人彈棉花彈得很賣力,嘣,嘣,嘣,鋼絲弦彈擊棉花的噪音有點像我的心跳。我不能在理髮店門口徘徊,徘徊容易引起注意,我更不能趴在理髮店的玻璃門上向裡面張望,白痴才做那樣的傻事。我必須坐在斜對面,我坐著,看見人們從玻璃門裡進進出出的,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我對他們都有一種本能的妒意。治安小組的王小改來得很勤,看得出來,他對慧仙心懷鬼胎,可是小改就有這樣的本事,明明心懷鬼胎,卻能一本正經地走進去,談笑風生地走出來。船隊的船民中,數德盛女人最愛跑理髮店。德盛女人愛美,德盛又寵她,別人都省錢,去街頭攤子上剪頭,她捨得花錢,要趕潮流,偏偏又與慧仙親密,坐到理髮店,既要和慧仙說話,又要做頭髮,還要東張西望觀察鎮上時髦女人的打扮,她一心三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走的。德盛女人一來,我就只好鑽進棉花作坊去,去看工人彈棉花。德盛女人什麼都好,就是愛管閑事不好,如果她問我怎麼天天坐在這個地方歇腳,我怎麼回答好呢?

我坐在那裡,心裡懷著秘密,身體有時候發熱,有時候卻又冷又僵。理髮店是公共場所,為什麼我不能像別人一樣大大方方地進出理髮店呢?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了慧仙,我坐在那裡,比所有人想像的更溫柔,也比所有人想像的更陰冷。我被父親監督了十三年,只有在岸上,我才能徹底擺脫父親雷達般嚴酷而靈敏的目光,這是我最自由的時光,我卻利用這寶貴的時光來監督慧仙——不,也許不是監督,是守護——也許不是守護,是監視。無論是守護還是監視,那都不是我的權利,我只是莫名其妙地養成了這個習慣。

進出理髮店的男人很多,誰心裡有鬼,我都看得出來。我心裡有鬼嗎?也許有。也許我心裡有鬼。每次上岸我都穿上兩條內褲,防止不合時宜的勃起,害怕勃起,證明我心裡有鬼,兩條內褲就是罪證。我心裡有鬼,這使我膽怯,也使我緊張不安。透過人民理髮店的玻璃窗,有時候能僥倖看見慧仙的身影固定在轉椅邊,更多的時候,她白色的身影是在晃動的。我離慧仙很近,也很遠,那距離恰好在誘惑我想像慧仙。這是我最害怕的事,也是我最享受的事。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我想像慧仙,想像她和店堂里每一個人的談話,想像她一顰一笑的起因,想像她為什麼對張三親熱對李四冷淡。她保持靜止,我想像她的內心,她偶爾走動,我想像她的腿和臀部的曲線,她的推子剪子在別人頭上反覆耕作,我想像她的手指如何靈巧地運動。我不允許自己想像她的身體,可有時候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把想像範圍局限在她的脖頸以上膝蓋以下,一旦越過界線,我會強迫自己去看路邊的垃圾箱,不知什麼人在垃圾箱上寫了兩個字:空屁。我懷疑那是對我發出的警告,對於我來說那是一種靈驗的秘方,我對著垃圾箱連續念叨三遍,空屁空屁空屁,我性腺內的溫度就降下來了,那種令人難堪的衝動便神奇地消失了。

五月里春暖花開,油坊鎮上街邊牆腳的月季花雞冠花晚飯花都開了,人民理髮店店堂門口的向日葵也開花了。我從店堂門口走過去,那碩大的金黃色花朵竟然在我的腿上撞了一下,就是那麼輕輕一撞,讓我想起了多少往事,是一朵向日葵在撞我。不是暗示就是邀請,我怎麼能無動於衷?勇氣突然從天而降,我提著旅行包推開了那扇玻璃門,走進去了。

店堂里坐滿了人。我進去的時候並沒有誰注意我。幾個男理髮師都在忙,沒人招呼我,慧仙背對著門,正在給一個女顧客洗頭。她的臉倒映在鏡子里,我的目光在鏡子里與她不期而遇,她的眼睛一亮,只是一瞬間,又暗淡下去,身子側過來一點,似乎要仔細看看我,又放棄了,慢慢地扭回去。她也許認出了我,也許錯認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我注意到店堂里有一個報架,一份幾天前的《人民日報》被翻閱得皺巴巴的,精疲力竭地從架子上垂下來,我立刻決定利用這份報紙做我的掩體。我坐在角落裡,一直在調整我的腦袋與報紙的距離和落差,怎麼調整也不穩妥。一定是我心虛的原因,我總覺得慧仙在鏡子里看我,我越是想表現得坦蕩,就越是坐立不安。其實我不知如何與慧仙相處,過去不懂,現在還是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怎樣跟她打招呼——以前在船隊的時候,我從來不叫她的名字,也不敢叫她向日葵,我叫她「喂」,我一叫「喂」,她就過來了,知道我有零食給她吃。現在她變了,我也變了,更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說話了。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聽天由命——如果慧仙先跟我說話,算我走運;如果她不願意搭理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到底,我不是來跟她說話套近乎的,我是來監督她的。

女人饒舌,到理髮店裡來做頭髮的時尚女人更饒舌。她們對慧仙的手藝好奇,對她一落千丈的現狀更好奇。慧仙的打扮乍看像個醫生,穿白大褂,戴一副醫用橡膠手套,她倒提起女治安隊員臘梅花的一把頭髮,搓羊毛似的搓她的頭髮。臘梅花的腦袋埋在水盆上,滿頭肥皂沫子,嘴不肯閑著,東一句西一句地盤問慧仙,你不是要去省里學習的嘛?大名鼎鼎的小鐵梅呀,怎麼到理髮店來干這行?慧仙應付這樣的問題,顯然已經很老練了,她說,還小鐵梅呢,早就是老鐵梅了,理髮店怎麼啦,低人一等?到哪兒不都是為人民服務嘛。臘梅花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鼻孔里哼了一聲,你們這些吃文藝飯的,嘴裡就是沒一句真話。我可是了解你們這些人的,整天跳啊唱啊化妝啊卸妝啊,你們是種過一株稻子還是造過一顆螺帽?什麼為人民服務?是人民為你們服務!慧仙說,你這話說別人去,跟我沒關係,我早不吃文藝飯了。現在是我給你洗頭吧?是你坐著我站著吧?你自己說,我們誰在為誰服務?臘梅花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眼睛裡閃閃爍爍地瞥一眼慧仙,小鐵梅你別唱高調了,你不會甘心為我們這些人服務的,我知道你為什麼在理髮店啦,一定是在鍛煉你的技術,要派你去給高級領導剃頭理髮吧?慧仙說,你還真能瞎編呢,高級領導我也不是沒見過,人家有炊事員、有警衛員,還有秘書,沒聽說有女理髮師的。臘梅花的鼻孔里又哼哼了一下,說,別以為你見過世面,你還嫩著呢,我告訴你一句話,女人靠自己的勞動吃飯,只能喝稀飯,女人憑姿色吃飯、憑靠山吃飯,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慧仙說,說得對呀,我沒有姿色,也沒有靠山,只能為你服務了。臘梅花嘴裡嘖嘖地響了幾下,思考著什麼,突然說,也奇怪了,聽說你有好多靠山的呀,鎮上有趙春堂,縣裡有何書記,地區還有個柳部長,那麼多靠山,怎麼一下都不管你了呢?慧仙惱了,冷冷地說,你是來做頭髮還是來造謠呢,什麼靠山靠水的?我連爹媽都沒有,哪來的靠山?你們稀罕靠山,我不稀罕!臘梅花被搶白了一通,嘴巴安靜了,腦子沒停,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還是沒管住自己的舌頭,小鐵梅呀,我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了,是「掛」基層吧?「掛」半年?一年兩年?我勸你跟領導要個期限,聽我這句話,再年輕的女孩子,也有人老珠黃的一天,老了丑了,就沒有前途啦!這下慧仙不耐煩了,我看見她面露怒容雙目含恨,兩隻手在臘梅花的頭髮上粗暴地揉了幾下,隨手從架子上抽了塊毛巾,拍在臘梅花的頭上,嘴裡說,「掛」多久是多久,「掛」一輩子也不怕,要你操什麼心?我從小就被「掛」慣了,不怕「掛」!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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