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名人

少女慧仙帶著一盞鐵皮紅燈在油坊鎮落了戶。

剛回來那兩年,慧仙還精心保留著李鐵梅式的長辮子,隨時準備登上花車。那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是她的資產,她平時把辮子盤成髻,一舉兩得,為了美觀,也為了保護這份資產。綜合大樓里幾個與慧仙接近的女幹部說,慧仙夜裡經常做噩夢,夢見有人拿著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辮子,問她夢見了誰,她也不懂得掩飾,坦然相告,不是一個人,好多人呀!金雀劇團的、宣傳隊的,還有船隊的女孩子,我怎麼這麼招人恨呢?他們一人一把剪刀,都來追我,都要來剪我辮子,嚇死我了!

後來金雀河地區又舉行過花車遊行,由於國際國內形勢都在變化,花車主題推陳出新,遊行規模縮小了,造型也精簡了。是工農兵學商的大團結主題,一共五輛花車,十來個演員,分別拿鎚子、抱麥穗、扛步槍、捧書本、打算盤。宋老師帶著文化館的幾個年輕導演,又到油坊鎮來,他們選角要求男的濃眉大眼,女的英姿颯爽,無論是代表哪個階層,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選。宋老師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輛花車,代表風華正茂的青年女學生,還專門給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鏡,但排練了幾次,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嫌棄學生花車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輛花車。宋老師說,第一輛是工人階級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鎚子的,你拿鎚子不像那麼回事,不是那個氣質。慧仙說,我什麼氣質都行!我力氣那麼大,你還怕我拿不好一把鎚子?要麼讓我上第一輛花車,要麼哪輛都不上。宋老師了解她是虛榮心作怪,他堅持原則,還嚴厲地批評了她幾句。沒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評,她把宋老師的知遇之恩都拋到了腦後,一味地耍脾氣,最後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幹了。

照理說,她應該去油坊鎮中學上學,她也去過一陣,人坐在課堂上,心思不在那兒。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最初是對她寵愛有加的,幾天下來新鮮勁兒過了,大家發現她對學習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不懂裝懂。她不適應學生的生活,還是沉浸在舞台的氣氛里,覺得別人都是她小鐵梅的觀眾,一旦感受不到別人的熱情,就不肯去學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與那條辮子有關,說她每天要花很長時間梳那條辮子,來不及上學,又說學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書包里藏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慫恿男孩子來剪她的辮子。這種猜忌沒有證據,但大家覺得她愛護辮子是應該的,李鐵梅不能沒有那條寶貴的辮子。幹部們對她特殊的身份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去上學也好,否則上面來人,要小鐵梅陪同參觀陪同吃飯,總去學校叫人,也不合適。

她是油坊鎮的名人,也是個招牌。一旦上面來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鐵梅的舞台服裝,抓著那條大辮子,跟在一大群幹部身後,在吉普車裡出出進進的,吃飯的時候她站在小餐廳里,高歌一曲《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節目,千錘百鍊之後幾可亂真了。更多的時候慧仙無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動,二是別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現在各個辦公室里,哪裡熱鬧去哪裡。熱鬧的時候,她眨巴著眼睛聽別人說話,說到某個領導的名字,她會神秘地一笑,在一邊插嘴道,是李爺爺吧,是黃叔叔吧,我認識的,他們的家,我都去過的。

畢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跟誰都不見外,也沒規矩。她的手很好動,綜合大樓里所有推不開的門,她都要去推一下,別人的柜子抽屜無論是否上了鎖,她一個都不放過,要去拉一下。尤其是幾個女幹部的抽屜,都讓慧仙翻了個底朝天。她拿別人的零食吃,拿別人的小鏡子照,還搽別人的雪花膏。女幹部們心眼兒畢竟小,紛紛把抽屜上了鎖,慧仙打不開抽屜,就忿忿地搖晃人家的桌子,小氣,小氣鬼,誰稀罕偷你們的東西?

趙春堂肩負重任,對慧仙的衣食住行有嚴格要求。一日三餐吃食堂,她愛吃的可以多吃一點;不愛吃的,卻不能不吃。食堂有個胖師傅專管她的飯盒,最反感她往泔水桶里傾倒吃剩的食物,慧仙每次往泔水桶邊跑,胖師傅就用勺子敲飯盆,浪費啊浪費,小鐵梅你別忘了,你是從船上來的,不能忘本啊。飲食受管制,是為她好,衣著打扮受管制,更是為她好。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鐵梅的衣服,紅底白花的燈芯絨對襟夾襖,深藍色的新褲子上打了一塊灰色補丁,趙春堂要求她這麼穿。起初她也願意這麼穿,漸漸地她意識到光榮的花車生活結束了,望穿秋水,宋老師不來,通知不來,喜訊不來,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有點鬧情緒,又不知道該跟誰鬧,就拿褲子上那塊補丁撒氣,拿服裝撒氣。她向女幹部們抱怨,真正的李鐵梅也該有一兩件漂亮衣服換的,為什麼天天這麼寒酸?好好的褲子,非要打兩塊補丁,不是像個傻子嘛。女幹部們不宜表態支持她,都曖昧地審視她戲裝里的身體。這個少女的身體像一朵碩大的花朵含苞待放,那幾件舞台專用的對襟夾襖,有的地方綻了線,掉了紐扣,穿在她身上,確實也顯得緊了,女幹部們建議她去宣傳科問問,有沒有大號的李鐵梅戲裝。她說,什麼大號小號的,反正不搞花車遊行了,我大號小號都不穿。

有一天她抱著那堆服裝往宣傳科的桌上一扔,扔了就要走,宣傳科的幹部慌忙攔住她,小鐵梅你怎麼啦,你是小鐵梅呀,不穿這個穿什麼?她帶著一腔怨氣叫起來,誰喜歡這衣服誰穿去!《紅燈記》早不吃香了,我還做什麼小鐵梅?我又不是沒衣服穿,非要穿這身累贅,我衣服多呢。她一邊說一邊翻弄著身上粉紅色襯衫的領子,向幹部們炫耀,這件看見沒有?領子上繡的是梅花,的確良的料子,上海貨,是地區劉奶奶送給我的。她展覽了她的新襯衫後,又把腳踩到椅子上,讓大家注意她的皮鞋,這叫什麼知道嗎?丁字形皮鞋,油坊鎮還沒有賣的呢。你們猜猜是誰給我的?柳爺爺呀,是柳爺爺的禮物!

她得罪過向陽船隊的船民,但她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孩子,得罪以後知道修復關係,只是修復的方式很獨特,讓人接受不了。她對孫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最有感情,偶爾出現在碼頭上,必然要給她們兩個人帶禮物來——有時候是兩塊零頭布,花色老氣一點的給孫喜明女人,鮮艷一點的給德盛女人;有時候她拎兩包點心來碼頭,甜的給孫喜明女人,鹹的給德盛女人——不管是零頭布還是點心,她都放在兩條船的跳板上。別的船她偶有顧及,主要是朝每一條船上扔水果糖,手裡的糖扔完了,扭身就跑,也不搭理大人們對她的噓寒問暖,更不理睬昔日的夥伴。她回去報恩,就像是去施捨,大人感情上難以接受,只有孩子們高興。好多嘴饞的孩子盼望慧仙回來,但也有人堅決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彈,比如櫻桃,每次她弟弟去撿慧仙的糖,她都一把搶過來,惡狠狠地扔到河裡去,說,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忘恩負義,我們不吃她的臭糖。

大家知道櫻桃嫉妒慧仙,櫻桃的母親也跟著嫉妒,她常常當眾嘮叨她家櫻桃也是有機會上岸的,只不過櫻桃不會和宋老師打交道,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她一嘮叨話就沒輕沒重,說慧仙這孩子也是奇怪,小小年紀怎麼就知道和男人打交道了呢,會不會是小狐狸精轉世呢?德盛女人聽不得她說慧仙壞話,用怪話回敬她的閑話,櫻桃她媽你就別提什麼狐狸精了,做狐狸精也要條件的,一個閨女一個命,只怪你家櫻桃沒有做狐狸精的條件。孫喜明女人一針見血,用血統論維護慧仙,順帶著攻擊了櫻桃母親,龍生龍鳳生鳳,誰讓櫻桃是你肚子里生出來的呢?船上生的閨女留在船上,岸上生的閨女回到岸上,這有什麼不對?人家在船上吃這麼多年百家飯,是沒有辦法,那叫落難,落難你懂嗎?你再罵人狐狸精,晚上走船小心點,小心落水鬼,小心慧仙她媽來拽你的腿啊。

慧仙住進了綜合大樓。

她和婦聯主任冷秋雲共住一間宿舍,是組織安排的,她認冷秋雲做乾媽,則是雙方自願的選擇。有領導關照冷秋雲,照顧好小鐵梅,也要培養好小鐵梅。冷秋雲是軍屬,自己沒有孩子,對慧仙這個孤女,起初是熱心的,也是儘力的。她給慧仙制訂了學習計畫,每天要讀報紙給慧仙聽,但是慧仙根本聽不進去,冷秋雲讀報,她嗑瓜子。冷秋雲就很生氣,說她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不尊重人。慧仙說,我聽著呢,聽是用耳朵,又不用嘴,我嗑點瓜子又不影響你讀報,怎麼就不尊重你了?冷秋雲發現這個女孩子很難管——以她的身世,她不該任性,偏偏她很任性;她不該驕橫,偏偏她很驕橫。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有時候她老練得出奇,有時候又幼稚得荒唐。她看不慣慧仙,敵意就慢慢地戰勝了理性,打量起慧仙來,目光都是斜著的。後來她乾脆去找趙春堂彙報,彙報了慧仙平時的表現,也彙報了自己對她的看法,她原本還要卸掉身上的職責,不想管慧仙了,但趙春堂不同意。趙春堂說,你不管她不行啊,這是上面安排下來的任務,你看不出來?她就是個貴重行李,現在寄存在油坊鎮,以後要交還給上面的!別人越是渲染慧仙的未來不可估量,冷秋雲越是抵觸,她對趙春堂發牢騷說,你們男同志呀,就重視個女孩子的外貌,這種女孩子,好吃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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