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母親

初到向陽船隊,慧仙就認了孫喜明夫婦做乾爹乾媽。她豐衣足食,穿得比大福二福好,吃得比大福二福精細,十一條船的船民都盯著一號船,孫家人哪裡敢怠慢?一家人都把慧仙當金枝玉葉供著,是負擔,同時也是光榮。這小女孩受著萬千寵愛,水汪汪的一對大眼睛,一半明亮燦爛,另一半卻是烏雲密布的,三寸幸福不能頂替百丈憂愁,誰都能看懂女孩子守望碼頭的眼神,她一直在等自己的母親呢。

無論是在金雀河上航行,還是在油坊鎮或者五福、鳳凰、馬橋三鎮,岸上人海茫茫,獨獨遺失了慧仙母親的身影。船隊靠岸,偶爾會有陌生的女人上船來,兜售舊衣物、舊炊具和南瓜、蒜頭,甚至有過一個年輕的鄉下婦女,背著一個裝滿玉米的籮筐上了德盛家的船。也許是受到了鄧少香烈士運槍傳說的啟發,她也在籮筐里做文章,玉米下面藏了個女嬰,賣了玉米,她把籮筐抖了抖,抖出一個女嬰的腦袋,對德盛夫婦說,聽說你們家要一個女孩子沒要到?我這兒有,我不稀罕女孩兒,三十塊錢你拿去。德盛夫婦嚇壞了,立刻把她趕下了船,德盛的女人蒙著臉不敢看那女嬰,嘴裡罵著那女人,天底下哪有你這種狠心的女人,你不配做母親呀!賣個玉米你跟我們討價還價,賣自己的骨肉,你倒是那麼痛快!

很明顯,天底下什麼樣的母親都有,什麼樣的母親都不屬於慧仙了,慧仙永遠等不到她的母親。船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這件事,偏偏不能說。孩子們因為嘴快,每天都被警告,不準談論母親,不準泄露機密,尤其是孫喜明一家,他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慧仙,連吃飯都是喂的。孫喜明夫婦對慧仙寵愛得過分了,不免傷了自己孩子的心。二福有一天抹著淚跑到我家船上,向我大聲地宣布了一個沒頭沒腦的消息,告訴你,我不是我媽生的,我哥也不是我媽生的,慧仙才是我媽生的,是從她胳肢窩裡掉出來的!

要讓慧仙忘記母親,就要消滅那母親留給女兒的所有痕迹。孫喜明女人沒有什麼心計,她負責慧仙的日常起居,前怕狼後怕虎,如何藏匿那件軍用雨衣成為她一塊心病。慧仙算得上乖巧,就是有個不良習慣,睡覺必須要蓋軍用雨衣,凡事皆有緣由,大家都猜測小女孩是離不開雨衣上母親留下的氣味。孫喜明女人為這件事傷透腦筋。每次她把那件綠色的軍用雨衣收起來,給她換上棉被,慧仙都要鬧。孫喜明女人特意去買了一條漂亮的牡丹花圖案的毛毯,給她鋪床,慧仙又不捨得放棄毛毯,要求雨衣和毛毯一起蓋。孫喜明女人叫起苦來,小祖宗呀,就是女皇帝也沒你難伺候,你非要蓋雨衣,讓別人說我閑話呀,人家說就是舊社會的小孩也有破棉被,你祖國的花朵怎麼蓋雨衣?你非要雨衣毛毯一起蓋,把這新毯子熏臭了我不在乎,人家會說乾媽存心要焐死你呢。

另一方面,慧仙的驕橫和世故讓孫喜明一家有點擔驚受怕。也怪向陽船隊定下了不成文的規矩,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和慧仙在一起,必須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大人孩子都爭相對慧仙說假話,假裝她母親還活著,假裝她母親有一天會上船來把慧仙帶走。慧仙認為她有退路,稍不如意就會使出殺手鐧,對著孫喜明夫婦嚷嚷,你們不喜歡我就算了,我不要在船上了,帶我上岸去找媽媽!

他們發過誓,再也不帶慧仙去找趙春堂了。他們也發過誓,要帶慧仙上岸找媽媽,這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偏偏推託不得。每次上岸之前,孫喜明都帶一堆舊報紙來七號船,央求我父親寫《尋母啟事》。他們一家人帶著慧仙去沿街張貼《尋母啟事》,孫喜明夫婦輪流抱孩子,大福提糨糊桶,二福抱著一堆舊報紙。貼完啟事,他們還要到各個相關部門走走,不去不行,慧仙會提醒他們,政府還沒去,你們怎麼回去了?說不定我媽媽在辦公室等我呢。

假戲不好演,演起來累死人,中斷又不行,怕孩子跑上岸自己去找媽媽,鬧出什麼事來。孫喜明不知怎麼算計到我頭上,把慧仙領到七號船上,說,讓東亮哥哥陪你去找媽媽吧,他有文化,識文斷字,什麼辦公室負責什麼事,他最清楚,我們找不到你媽媽,興許他能找到呢。孫喜明說這話自己臉紅了,還向我使眼色,讓我對這套說辭不要當真。

船民們私下裡都罵我是白眼狼,不講情面,不好對付,其實他們哪裡懂得我的心?我願意為慧仙做貢獻,只是不願意當傻瓜做蠢事,孫喜明派我去岸上把一個鬼魂找出來,這不僅荒誕,也傷我自尊了,我正要張嘴罵人,看見慧仙已經主動把她的小手伸了過來,搭在我的胳膊上。是一隻肉乎乎的粉紅的小手,指甲被女人們染了鳳仙花汁,看上去就像一朵花搭在我的胳膊上。她烏黑的眼睛注視著我,並非是求助,那眼神看上去帶著一點恩賜,一點傲慢,走吧,你就別客氣了。她學了大人的腔調,知書達理地說,慢慢找,一時找不到,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拒絕不了那隻花一般的小手,帶著小女孩上了油坊鎮。這種無可奈何的旅程對我是一次鍛煉,我必須在腦海里不停地溫習一個善意的謊言,我必須學習照顧一個小女孩,她比我小,比我刁蠻,比我任性,也比我可憐,這是我照顧她的所有理由。從船上到岸上,路上充滿各種小小的煩惱,首先我要設法躲避小女孩的手,她習慣被別人牽著手了,非要拉住我的手,你們替我想想,我怎麼能夠讓一個小女孩牽著手在岸上走呢?開始時我走在前面,讓她跟在我身後,後來考慮到父親對我的再三叮囑,助人為樂,安全第一。碼頭上貨多人雜,怕她腿快走丟了,我就走到小女孩後面去了。向左轉,直走,稍息,我用軍訓的口號指揮著女孩的行走路線,她一開始搞不懂什麼是左什麼是右,但畢竟是聰明孩子,說幾遍就明白了,一明白就喜歡上了,一到路口她就稍息,回頭問我,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油坊鎮的天是晴朗的天了,我們的頭頂上飄揚著醒目的紅色橫幅:慶祝東風八號工程勝利竣工。碼頭西側的宣傳櫥窗里張貼了很多五顏六色的海報,其中有一張海報與向陽船隊密切相關:

喜訊

為了慶祝東風八號工程勝利竣工,今決定向向陽船隊船民開放碼頭,即日起從上午七點半至下午七點半,船民可在油坊鎮各地自由進出。

我的心情不錯,油坊鎮看起來也是歡天喜地的。東風八號神秘的面紗揭去後,開膛破肚的地面全部合攏了,曾經堆積如山的各種管道深深地掩埋在地下,各種秘密埋下去了,種種傳說也埋下去了。油坊鎮碼頭舊貌換新顏,這個熟悉的小鎮沉浸在一片繁榮的景象里,隱隱地彰顯出一股威武之氣。我看見碼頭的中心豎起了一座圓形的金屬鐵塔,彷彿青灰色的鋼鐵巨人,守護著天空。高塔四周圍著綠色的鐵柵欄,剛剛刷過漆,空氣里散發著瀝青和油漆苦澀的氣味。我不知道那座高塔的用途是用於儲油還是用於戰備,反正它一定是東風八號的核心。高塔的重要性首先體現在安全戒備的級別上,民兵不再在學校的操場練習拼刺刀,治安小組也疏於管理船民的行蹤,他們都來保衛這鐵塔了。我看見王小改和五癩子面色凝重,一左一右鎮守著鐵塔的一扇側門,像兩頭忠誠的石獅。他們的身後,一左一右豎著兩塊醒目的標語牌: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我領著慧仙往鎮上走。鎮上好多熱鬧的地點還留著那則《尋母啟事》,看上去與周圍的環境不太合拍。江慧仙小朋友尋找母親,知情者請在此留下聯絡方式,或速與向陽船隊聯繫。那是我父親的筆跡,有的寫在宣傳紙上,有的寫在報紙上。那些啟事張貼的具體地點,慧仙比我清楚,後來她就指揮起我來了,快來,這邊有一張的!那邊也有一張,你快去看看!她一會兒往這兒躥,一會兒往那兒奔,我只好緊緊攆著她,像一隻愚蠢的陀螺。在綜合大樓門口的宣傳櫥窗邊,她突然大叫起來,咦,這張怎麼不見了,一定讓我媽媽揭走了!我發現玻璃上確實留下一圈糨糊的痕迹,正要告訴她上次的《尋母啟事》貼錯了地方,傳達室的顧瘸子跑出來了,他對慧仙說,小孩子到別處玩去,這裡是辦公樓,幹部辦公要安靜,不能鬧的。慧仙說,我的報紙讓媽媽揭走了,你天天坐在這裡的,你看見我媽媽了嗎?顧瘸子說,你的報紙不是你媽媽揭走的,是我揭走了,玻璃上不能亂貼東西,你在玻璃上亂貼,裡面什麼也看不見,再好的宣傳也白宣傳了。慧仙抓著櫥窗上的小鎖說,你沒見這窗子有鎖,打不開呀,你有鑰匙開鎖嗎?顧瘸子說,小姑娘,我有鑰匙也不能給你開鎖,這是宣傳櫥窗,宣傳社會主義建設的,不是宣傳你媽媽失蹤的。慧仙對顧瘸子說,那我媽媽不見了怎麼辦?顧瘸子沉吟了一下,臉上是感慨萬千的表情,小姑娘你聽爺爺一句話呀,以後再別找什麼媽媽了。他說,我五歲就沒了媽媽,不是一樣活下來了?我都活到五十歲了,沒有媽媽怕什麼,有黨就行啦!

我站在一邊注視著顧瘸子蒼老乾瘦的臉,我的表情惹惱了他,他突然對我喊起來,我說得不對?你在那裡對我翻什麼白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乾的好事,上次你在四樓上寫的什麼玩意兒?你惡毒攻擊趙書記,攻擊趙書記就是攻擊黨的領導,你懂不懂?要不是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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