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抓鬮

如果說向陽船隊養育了慧仙,必須承認,十幾年充滿恩情的養育始於一場賭氣。向陽船隊派了那麼多人上岸,走了那麼多冤枉路,費了那麼大的周折,磨嘴皮子沒用,罵娘動拳頭沒用,我的筆杆子也派不上用場,大家齊心協力,還是送不走一個小女孩。最後是德盛把慧仙馱回了肩上,送孩子的隊伍鎩羽而歸,我觀察著船民們的表情,大多是沮喪中夾雜著欣喜,欣喜中帶著點惘然。孫喜明女人嘴裡一邊罵著幹部,一邊抓住慧仙的小手啪啪地親,他們不收才好,我還不捨得送你去呢,乖乖呀,他們把你「掛」起來咯,這一「掛」,不知「掛」到哪個猴年馬月了,你要跟著我們做船上人了。

我記得王六指的兩個女兒在船頭洗毛線,她們第一個發現了德盛肩頭的小女孩,丟下毛線盆就在各條船上東奔西竄的,嘴裡喊著,沒送走,沒送走,慧仙回來了!整個船隊的人都跑到了外面,七嘴八舌地打聽詳情,上岸的船民們都學會了使用一個新鮮的辭彙,掛。他們說,這小女孩,「掛」到我們船上啦!

這次回來不同以往,船民們對慧仙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她被「掛」在向陽船隊,船隊便承擔了養育和監管的義務,這義務到底由誰承擔,多少人承擔,都還沒商量,只是大家圍觀小女孩的時候,不再像圍著一個可憐的小動物,善良和熱情都有了節制,各自的心裡都揣著一把小算盤。

被改變的也包括慧仙,兩次送上岸去,兩次返回船隊,她大概知道是岸在拒絕她,岸上的人們不歡迎她,她只能投靠駁船了。小女孩天性中的聰慧迸發出來,指引她順從船隊,順從船民,幾乎是一夜之間,她對船民粗暴任性的態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從鎮上回來的那天下午,我看見她手指上纏著一手彩色的絲線,在一號船的船尾東張西望,她在物色綳線線的搭檔。後來她物色了櫻桃,裊裊地走到櫻桃家的船上去,主動邀請櫻桃,姐姐,來,我來教你綳線線吧。

櫻桃受寵若驚,扭捏了幾下就把手舉起來了。兩個小女孩在船上綳線線,櫻桃的哥哥大勇鑽過來,傻乎乎地看她們手上翻轉的絲線,一隻手伺機侵入絲線,櫻桃叫起來,快走開,這是女孩子玩的東西,你瞎摻和什麼?大勇死皮賴臉地不肯走,櫻桃向她母親告狀,櫻桃母親走過來攆走了大勇,自己留了下來。她一邊研究著慧仙的臉,心有旁騖,開始不三不四地給兒子「說親」了,我家大勇喜歡你呢,乾脆留在我們家,給我家做小媳婦吧。

慧仙看看櫻桃的母親,看看大勇,搖頭說,喜歡我的人多著呢,要是誰喜歡我我就做誰的媳婦,我要做多少人家的媳婦呀?不行的。

沒讓你做大家的媳婦嘛,一女嫁一夫,誰最喜歡你,你就做誰家媳婦。櫻桃母親痴痴地笑著說,大勇最喜歡你,你就跟他配個娃娃親吧,做我家媳婦好,我們家船好,生活條件也好,以後船是你的,船上的家當也是你的。

她打量了一下櫻桃家的艙篷,說,你們家沙發也沒有,怎麼好呢?我才不做你家媳婦,誰的媳婦都不做,我是岸上的人,等我媽媽找到我,我要跟她回家的。

大勇不知什麼時候又湊過來,在旁邊插嘴道,你還回什麼家?你媽媽的家就在金雀河裡呀,你媽媽是落水鬼,落水鬼要找到你,你就倒霉啦。大勇嘴裡威脅著慧仙,眼睛瞟著她的腿,你要小心你的腿,落水鬼拉人下水先拉腿,要是讓你媽媽抱住你的腿,你就完了,你也成了落水鬼,身上會長青苔的。

櫻桃的母親來不及制止自己的兒子。慧仙在絲線中翻騰的十指停住了,目光驚恐地瞪著大勇,很明顯,她知道落水鬼的意思。櫻桃的母親知道兒子惹禍了,孩子你別聽我家大勇胡說,他屬狗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她把大勇往船那邊推,已經來不及了,慧仙揮舞著一團絲線,憤怒地追趕大勇,誰是落水鬼?你才是落水鬼!你身上才長青苔!她嘴裡叫喊著,用一團絲線抽打著大勇,她的尖叫聲聽上去不像一個孩子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尖利,一聲比一聲狂暴,有點歇斯底里,更讓人意外的是她學會了船民的髒話,一罵就是一大家,我敲,我敲你,她說,我敲你媽,敲你們一家!

船隊的人都被櫻桃家船上的動靜驚動了,孫喜明女人聞訊跑過來,一來就護住慧仙,也不問青紅皂白,指著櫻桃的母親就數落,我說你這人不厚道,你就是不厚道。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欺負這個孩子,老天要報應的。

櫻桃的母親說,你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誰敢欺負她呀?是她追著大勇打,我家大勇沒還一次手呀,這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呀,你沒聽她咒我們全家都是落水鬼?你沒聽她罵髒話,她個小丫頭片子,要敲我們全家呢!

孫喜明女人朝櫻桃全家人翻著白眼,選擇著措辭,一時選不出來,就憤然地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跟你們五號船,說什麼也白搭。她用這麼一種特殊的口氣表示最大的鄙視,拉著慧仙往一號船那邊走,一路走一路叮嚀,我關照你別亂跑,你偏亂跑。你怎麼就記不住我的話呢,人分好人壞人,駁船也分好船壞船,你別看有的船外表漂亮,其實是壞船,壞船上不得的。

櫻桃的母親受不了了,氣得在後面追她們,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好船什麼叫壞船?這麼小一點孩子,你跟她說什麼狗屁閑話呢?她在你家住了幾夜,你就是她媽媽了?你不看看你那模樣,狐臭熏死人,大字不識三個,你配做人家小孩的媽媽嗎?

孫喜明的女人回頭說,我狐臭專熏你不熏別人,熏死你我償命;我大字不識三個,你認識幾個?我不配做她媽媽,你連做她老媽子也不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夫妻的底細,你們家怎麼發配到船隊來的?偷宰公社的耕牛腌牛肉吃啊!要不是政府寬大處理,你們就——孫喜明女人沒有把話說完,一把凌空飛來的掃帚打在她小腿肚子上,她誇張地叫了一聲,回頭一看,扔掃帚的居然是櫻桃,櫻桃叉著腰替她母親出氣,順便也把氣撒到慧仙頭上了,你們兩個都是狐狸精,一個老狐狸精,一個小狐狸精,你們兩個人要好去吧。

櫻桃的母親追到王六指家船上,一口氣接不上來,臉色煞白,用兩隻手捂住了胸口,嘴裡嘶嘶地響著,好不容易朝著前方啐了一口唾沫,二福他媽你站住,把話說清楚再走,我們倆比胳肢窩臭,我比不過你,要是比舌頭毒,你比不過我!你有什麼臉說我們家那點事?你們家的污點才叫大呢,孫喜明睡過你親妹妹,睡大肚子去打胎,這醜事誰不知道?你爹是惡霸地主,被政府槍斃的!你以為自己是誰?你男人混上個隊長,你就是指導員了?我告訴你,這船隊十一條船,哪條船都不幹凈,再怎麼瞧不起人,也輪不到我們家墊底,以後你嘴裡再敢嚼蛆,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照理說婦女們吵嘴是平常事,吵得火藥味這麼濃,就有點不平常了。以前這是船民們心照不宣的禁區,向陽船隊家家有污點,家家的歷史都不清白。大家無論怎麼吵,都不去戳人傷疤,這是平等,也算規矩,為什麼慧仙一來,這規矩就守不住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婦女是怎麼回事,更說不清慧仙身上有什麼神奇的魔力,她似乎用小手揭開了船隊最神秘的一口黑鍋,船民的慈愛與憐憫從鍋里飛出來,各自的心計從鍋里飛出來,互相的怨恨也從鍋里飛出來了。

兩個婦女的罵仗甚至驚動了我父親,他在艙里問我,是誰在吵架?他們為什麼罵得這麼難聽?我說,櫻桃她媽,還有二福他媽,她們都想做慧仙的媽媽。父親在艙里說,那很好啊,慧仙很可憐,媽媽越多越好么。我說,媽媽多了才吵架的,其實她們兩個人,誰都不配做慧仙的媽媽。父親在艙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東亮,你覺得誰有資格做她媽媽呢?我思考了半天說,德盛女人嘛,她做媽媽好。我父親問我為什麼選德盛女人,我說她聰明,講衛生,船隊的婦女中間,只有她堅持天天刷牙。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那麼敏感,他聽了我的理由竟然怪笑起來,什麼聰明,什麼講衛生?我知道你為什麼選她家,是她家跟我們船靠船吧,你不是給德盛家要女兒,是給你自己要個小妹妹!

我被父親猜到了一件隱秘的心事,感到莫名的緊張,一聲沒吭走到船尾去煮飯了。

德盛夫婦也都在船頭聽吵架,女的偏袒孫喜明女人,男的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態度,吵翻天也是瞎吵,都是潑婦,該說的話不會說,不該說的亂說,他們都沒資格做孩子的母親,小孩子跟著她們,長大了也是潑婦。我對德盛說,你們為什麼不去領她?你們家條件最好。那夫婦倆對視了一眼,德盛女人說,條件好有什麼用?我們要領她好幾次了,孫喜明不讓呀。德盛打斷女人的話,也不是不讓你領,孩子現在是正式「掛」到船隊了,怎麼個養法,要大家商量拿主意呢。這叫民主集中制,先民主後集中,依我看,這孩子到底上哪條船,最後恐怕要抓鬮的。

大約是傍晚時分,二福一條船一條船地跑,扯著嗓子喊,每條船派個代表去一號船抓鬮,大家都得去抓鬮,去抓孩子啰!

果然要抓鬮了。我父親聽見了二福的聲音,他問我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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