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慧仙

船民們當年是準備把慧仙送到岸上去的,撿到一分錢,也應該繳公,何況是個孩子。船到五福,船隊的一群女人簇擁著孫喜明,牽著慧仙去找五福鎮的政府。五福鎮上那時也很亂,街上到處都是受災的災民,隨地搭了窩棚吃喝拉撒,星羅棋布的窩棚把政府的辦公用房淹沒了。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個舊土地廟裡找到了民政科,人家一句話就打了回票,說,孩子哪兒撿的,送到哪兒去處理,我們這兒也很忙,管不了油坊鎮的事。他們只好抱著慧仙離開舊土地廟,邊走邊嘀咕,要是交個皮夾子給他們,他們就不計較是哪兒撿的了,哪兒撿的他們都收,一條人命不如一個皮夾子嘛。

幾天後向陽船隊返航,船隊還沒有靠上油坊鎮碼頭,孫喜明女人就跑到船尾,用衣襟蒙著臉嗚嗚地哭起來。春生的母親問她為什麼哭,她指了指岸上,指了指慧仙的身影,說,捨不得,捨不得呀,孩子跟我睡了這麼多天,夜裡天天摟著我叫媽媽呀,我不哭一下,胸口堵得慌!這次與小女孩的告別要隆重許多,船民們紛紛往她的口袋裡塞東西,塞一隻雞蛋,塞一塊手絹,或者塞一把瓜子,這是表示他們的一點心意。孫喜明的女人給慧仙頭上戴了朵紅花,胸口也別了一朵,德盛女人給慧仙面頰上塗了紅紅的胭脂,嘴唇上抹了口紅,看上去她們不是送她去岸上,像是送她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演出。

第一次送孩子沒送成功,這次孫喜明謹慎了,他來到七號船上,隔著舷窗說服我父親一起去送孩子。庫書記你做過那麼多年的幹部,懂政策,說話有水平,你一定要上去一趟。孫喜明說,不是我麻煩你,怪這孩子來得不明不白,怎麼說也說不清,我怕說錯話遭冤枉,岸上的人嫌我們船上孩子多,污衊我們拐孩子呢。

那是謠言。我父親說,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謠言的。

這次讓他們抓了把柄,就不是謠言了。孫喜明說,庫書記你一定要出面,幫我們把事情說清楚。孩子我們抱著,我們出力你出嘴,你只管反映情況,行不行?

不行,我早已不是書記了,說什麼也沒人聽。我父親堅定地搖頭,他說,不是我不幫你忙,孫隊長你知道我的苦衷的,我發過誓的,這輩子再也不上岸啦。

我就是不明白,你發這個誓幹什麼?孫喜明嘟囔著,眼睛下意識朝我父親的褲襠部位瞄了一眼,隔著舷窗,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孫喜明知道自己犯忌了,目光慌忙跳起來,熱切地看著我父親的臉,老庫你這是賭的什麼氣?跟誰賭的氣?我看你是跟自己賭氣!他說,賭那麼大一口氣,自己吃苦頭嘛——你就算是一條魚,漲水還要跳到岸上去呢;你就算是船上的一根纜繩,靠岸還要拴在岸上呢。庫書記你是一個大活人呀,當真一輩子不上岸了?

父親說,老孫呀,我不是魚,也不是纜繩,我也不是賭氣。老孫你不理解我的,我現在習慣了船上,一上岸頭就暈,我不能上岸啦。

那是暈岸!孫喜明立刻叫起來,庫書記,那是你自找的麻煩呀,誰讓你一年四季不肯下船呢?人在岸上住慣了,上船要暈,人要是老窩在船上不上岸,一樣要暈岸的。

父親說,是啊,老孫,我暈岸暈得厲害,上不了岸啦。

暈岸要治的,多上岸幾次就不暈了。孫喜明眨巴著眼睛與我父親周旋,軟磨不行,他心生一計,語氣強硬起來,庫書記你也是船隊的人嘛,這小女孩的事是集體的事,你是我們船隊的秀才,集體的事情你不能不管,一點小毛病不能克服一下?你要是暈岸了,我來背你行不行?

父親突然板起了面孔,畢竟當過多年的領導,面對一個原則問題,他一下摘掉了謙虛謹慎的面具,啪的一聲,他怒沖沖地拉上了舷窗,對著窗外喊道,孫喜明你算老幾?指揮起我來了?你當我死了,我一輩子不上岸!

我對父親的態度很意外。孫喜明也愣怔在舷板上了,過了一會兒,他訕訕地對我說,怪我言語怠慢了他,你爹丟了烏紗帽,官架子還在呢,上船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他發脾氣,有意思。我哪裡敢指揮他呢?看來讓他上一次岸,非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下最高指示呢。孫喜明是聰明人,沒有再糾纏我父親,他的思路很固執,退而求其次,瞄上了我,要不東亮你跟著去吧,雖說你說話不中聽,文化水平倒還不錯的,找政府少不了要填寫材料,興許你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我消極地瞥了他一眼,說,我能派什麼用場?你沒聽見岸上的人都叫我空屁?你們信任我,岸上的人不信任我。

孫喜明說,什麼信任不信任的?我們又不是讓你去說話,是讓你去寫字的。

我有點猶豫,指著舷窗對孫喜明使了個眼色,你問他,讓不讓我去?

孫喜明敲了敲窗子,庫書記你不去我也不強求了,讓東亮陪著去一趟,行不行?

艙里靜了一會兒,傳來我父親的聲音,他那文化水平,你們相信他?又靜了一下,父親說,他去不去,隨便他。

孫喜明疑惑地追問道,隨便是讓你去,還是不讓你去?

我說,隨便的意思你不懂?隨便就是讓我去了。

那天我在襯衣的口袋上插了一支鋼筆,怕鋼筆漏水,耽誤大事,我還額外準備了一支圓珠筆。船民們在駁岸上集合以後,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又迴流到油坊鎮碼頭。我看見慧仙騎坐在德盛的肩膀上,小臉被婦女們畫得濃妝艷抹,她興高采烈,嘴裡吸溜著一根棒棒糖。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高興,都怪王六指的女人非要跟著我們的隊伍,跟就跟了,她還非要拍著慧仙的腳,嘴裡好大喜功地歡呼,我們上岸去啰,找媽媽去啰。

大水退去過後,油坊鎮的每一寸土地原形畢露,到處是廢墟和土堆,到處是紅旗和人群,在一種忙亂的熱火朝天的氣氛里,東風八號顯示了一項大工程特有的宏偉氣魄,你怎麼也看不清楚,這工程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們一上岸就迷路了。駁岸上看不見路,整個碼頭都被挖開了,遠看很像一塊塊水田,近看像電影里的一條條戰壕,有人在地下戰鬥,有人在地上戰鬥。各支突擊隊的旗幟插在四面八方,船民的隊伍卻在漫天紅旗下寸步難行。孫喜明讓我去問路,我拉著一個推爛泥車的小夥子問哪裡有路,他反問我是哪一個突擊隊的,我說我們不是突擊隊,我們要到鎮上去送一個孩子。他打量了一下船民的隊伍,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輕蔑表情,馬上要大會戰了,你們還送什麼孩子?他說,沒有路到鎮上去了,你們要去鎮上,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走不了就飛過去吧。地上地下都是人,我就是問不到路。我的身邊有一面旗幟迎風飄揚,旗幟上「向陽花突擊隊」幾個大字讓我思想開了一會兒小差,向陽花總是讓我想起母親,她會不會參加了這個突擊隊?我爬到高處向地溝里瞭望,沒看見母親的身影,她不在溝里。高音喇叭里有個女聲在讀一封表揚信,表揚一個昏倒在工地上的民工,說他昏倒了爬起來,挖,又昏倒,又爬起來,挖。我站在駁岸上聽,不是聽內容,是聽那女聲,是不是母親的聲音呢?不是的,那聲音比我母親年輕脆亮,卻不及我母親飽含深情。我母親不在喇叭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權威性的革命的聲音,已經被一個陌生的年輕姑娘替代了。

治安小組的人從一堆廢墟後面冒出來了,他們熟練地爬過廢墟,朝我們風風火火地跑來,每個人嘴裡都緊張地喊叫著,站住,站住,不準上岸,不準上岸!

王小改的人馬一來,船民的隊伍更加慌亂,大家聚攏在一堆水泥管道前,茫然地看著治安小組。那支威武的人馬中出現了一個綽號「臘梅花」的女人,大概是治安小組補充來的新鮮血液,她也英姿颯爽地拿著一根治安棍,跟著男同事嚷嚷,你們船民來湊什麼熱鬧?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現在不準上岸的!

船民們不知所以然,一個個都看著孫喜明,跟他要主意。孫喜明拍著大腿說,大白天活見鬼啦,上次讓我們排隊上岸,今天可好,連岸也不許上了,這次又是什麼通知?我才不信,你們干你們的工程,我們趕我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怎麼不准我們上岸呢?

誰說井水不犯河水的?井水都歸河水管!臘梅花說,你自己長著眼睛,看看四周圍有沒有路給你走?碼頭是工程重地,馬上大會戰了,你們不是突擊隊員,不得隨便出入。

好,我們是井水你們是河水,我們歸你管,你個臘梅花算老幾?孫喜明不願意跟臘梅花說話,忿忿地瞪她一眼,轉向王小改,你是領導,我也算個領導吧,你說我會不會故意帶人來破壞大會戰?不會。今天我們有急事啊,我們要去鎮上找領導,不走碼頭怎麼去,你讓我們飛過去呀?

王小改冷言道,你們船上能有什麼急事?再急的事,急得過大會戰?

孫喜明被他一句話噎住了,看看德盛女人懷裡的慧仙,正要說什麼,德盛對他使了個眼色,搶在他前面說,我們有階級鬥爭新動向,要向領導彙報,王小改我告訴你,你不讓我們上岸可以,到時候要你負責你別賴賬。

王小改不理睬德盛,轉過頭去觀察著孫喜明的表情,孫喜明順水推舟,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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