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船民

遺忘是容易的。

後來我到油坊鎮上去,有些孩子已經不知道我的名字了,他們跟著大人喊我的綽號,空屁。如果別的孩子不知道誰是空屁,他們就加一句,向陽船隊的空屁。如果還不清楚,他們就再加一個註解,就是半個雞巴的兒子!這事說不出口也得說,不是秘密了,我父親已經成為金雀河地區最可笑也最神秘的人物,我的父親,只有半個雞巴。

河上第三年,我突然發現我的走路姿態不正常了。我每次上岸都小心地避開駁岸上所有暗紅色的痕迹,唯恐那是父親留下來的羞恥的血痕,我不敢看地上所有白色的垃圾,唯恐那是一條趙春美遺留的喪帶。我要麼低著頭盯著腳走路,要麼昂著腦袋看著天走路。有一次上岸去,午後的陽光打到我身上,我留意了自己的身影,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石子路上,有點像鴨子,起初我以為是光線造成的誤會,我糾正了步態,側臉觀察自己的影子,我發現那影子痛苦地晃動著,顯得更難看了,像一隻鵝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德盛春生他們一樣,是外八字腳啦。我很詫異,我跟德盛春生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習慣光腳上岸,我穿著皮鞋走路,他們從小在船上長大,腳步時刻受到船舷的限制,在船上走久了,把自己的腳走成了外八字,我在岸上自由行走了十三年,為什麼我也變成了外八字呢?我脫下了皮鞋,拿出了鞋墊,抖乾淨皮鞋裡的細沙,鞋底鞋洞細細地搜查,沒看見鞋子有什麼名堂,我坐在路邊研究自己的腳,我的腳雖然有點臟,但雙腳沒有任何異常,這讓我非常迷惑,好好的腳,走了十幾年的路,為什麼一下就忘了自己走路的方法呢?為什麼不是像鴨一樣走就是像鵝一樣走路呢?

外八字真難看啊,走路外八字的婦女,你憑空多了一條侮辱她的理由,一個婦道人家,把腿腳叉得那麼開是什麼意思,是歡迎歡迎的意思嗎?男人走路外八字,也容易誤導別人,顯得你的陰莖睾丸很大很沉重,要靠腿腳的力量才能勉強支撐。我坐在路邊,利用在醫院外科病房學到的醫學知識,分析比較自己的外八字和德盛春生他們的異同,認定我是一種急性外八字癥狀,並非是受其他船民的影響,是父親影響了我。這是一種神秘的並發綜合征,自從父親的陰莖再接手術勉強成功,我總是覺得那一半接到了我的身上,我所有的內褲都嫌小了,我的下半身一天比一天沉重。我的大腦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感染,所謂的外八字腳,一定是由外八字的大腦決定的,我的大腦或許也被父親偷偷剪了一刀,我得了外八字大腦綜合征啦,連傻子都清楚河流與土地的區別,我的外八字大腦卻把河流與土地混為一談,它向我的雙腳發出小心謹慎的指令,小心小心,雙腳用力,踩穩土地,提防土地搖晃,提防道路波動,提防暗流,提防漩渦。我聽從了那道指令,小心地在岸上走,依稀看見我頭部的陰影里,有一個神秘的外八字閃閃發亮,從此以後,岸上的每一條道路,不是我的左舷板,就是我的右舷板,我要小心地走,從此以後,油坊鎮就是一片偽裝過的水面,我要小心,我要格外小心地走。

遺忘是容易的。後來,我成了一個外八字腳。我的健康未受父親的影響,但我的五官系統被父親身上神秘的細菌感染了,很奇怪,站在我的角度打量河上的世界,總是打量出一個荒唐的結果,我的世界,只剩下半個了。岸上到處鶯歌燕舞,流水潺潺,我發現我身邊沒有鶯歌燕舞,只有流水潺潺,流水煩死我了。我在河上來來往往,拖輪高速行駛,瘋狂地牽拉著我的駁船,風、速度和神秘的細菌聯合起來,與我的耳朵作對,與我的眼睛作對,岸上高音喇叭里的歌聲無論怎樣激昂,我聽見前半句,後半句就被河風吹掉了。我在船頭看河兩岸的風景,看了左邊的麥田就忘了右邊的集鎮,分不清船隊剛剛經過了什麼地方。河兩岸的景色日新月異,可我的目光過於倉促,我的思維失之於片面,這註定我對岸上的社會主義建設成就是一知半解的。船過養鴨場,遠遠可見一群工人在河灘上打樁挖掘,我不知道那是勝利水電站的雛形,以為養鴨場要擴建鴨棚呢,我心裡還嘀咕,連我在岸上都沒個家,怎麼鴨子就那麼受重視呢?水裡是它們的家,岸上還要給它們起房子。船過鳳凰鎮,我看見鎮東頭的河邊豎起了一個高高的水泥墩子,我想怎麼養鴨場那裡剛剛建設了水電站,鳳凰鎮又要建一個新的呢,兩個地方是在鬥氣嗎?我根本就沒注意到河那邊也豎起了一個水泥墩子,人家鳳凰鎮不是在建設什麼水電站,是在建設一座公路大橋。

岸上的人們都在談論一件大事,我的故鄉油坊鎮麻雀變鳳凰了,這個小鎮即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為金雀河地區的樣板城鎮。除了改造碼頭,拆房開路,據傳油坊鎮還要修建一個戰備設施,涉及國家機密,沒人說得清到底是什麼設施。從岸上到船上,人們為此爭辯不休,有人說是一個巨大的防空洞,有人說是一個導彈基地,也有人說是山南軍事基地的配套設施,一個輸油管道樞紐罷了。我聽了很多遍,才知道別人說的樣板城鎮是什麼意思,種種傳聞,我不知道誰的說法可靠,如果父親還在台上,我就可以掌握第一手資料了,可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和父親,已經成為金雀河地區消息最閉塞的人。

有一天我走上碼頭,發現油坊鎮的天空果然比往日藍了一點,空氣清爽了幾分,裝卸碼頭在整頓生產,煤山瘦了一圈,貨物貯備從粗放走向了有序,裝卸工人一律穿著藍色的粗布工裝,脖子上系著白毛巾,還有碼頭上的公共廁所,廁所也乾淨了,消毒藥水的氣味濃烈了許多,而遠處的綜合大樓樓頂上嵌滿了五顏六色的彩燈,很多紅底黃字的宣傳條幅在風中獵獵舞動。我走出廁所,路過一間從前堆放化學品的倉庫,發現倉庫的牆壁粉刷一新,門窗漆成了紅色,門前掛了塊木牌子,油坊鎮碼頭治安小組。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機構讓我很好奇,我朝門內張望了一下,看見幾張熟悉的臉,五癩子、陳禿子、王小改,他們每人的袖子上都套了一塊紅袖章,袖章上印著「油治」,這兩個字乍看費解,一琢磨就明白了,是油坊鎮治安小組的簡稱,「油治」後面還拖著個括弧,括弧里是個阿拉伯數字,應該是他們各自的代號吧。我的心裡生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妒意,故意把腦袋探進去,大聲問他們,你們三個人是油脂呀?油脂要下鍋熬油的。

他們聽出了我的惡意,王小改和五癩子只是倨傲地瞪我一眼,沒搭理我,那陳禿子虛榮心作怪,非要對我解釋清楚,空屁就是空屁,你狗屁不懂,什麼油脂什麼熬油的?連治安的「治」字都不認識?我們是治安小組!我說,你們這治安小組是幹什麼的,誰讓你們成立的?陳禿子受辱似的朝我翻了翻眼睛,說,你豬腦子啊,這都要問?治安小組管治安,當然是綜合大樓批准成立的!我又問,就你們這三個人,守著一間破倉庫,就算治安小組了?陳禿子說,暫時是我們三個人,以後我們的隊伍要慢慢壯大的,你別看我們辦公室不大,我們的權力很大的!我鄙夷地說,就這麼個破碼頭,貨不歸你們管,裝卸工人不歸你們管,你們的權力能有多大?陳禿子還想對我解釋什麼,被旁邊的五癩子推了一把。那個五癩子是七癩子的哥哥,比七癩子更討厭,他橫眉立目地衝出來,對我做了個上手銬的動作,嘴裡說,空屁你再在這裡胡攪蠻纏,我就把你銬起來,今天我們會讓你開開眼的,看看我們的權力有多大!

五癩子一出來我就走了,我倒不是怕他,一看見五癩子我就會想起七癩子,還有癩子姐姐,想起那半隻麵包,想起我的綽號,看見這一家人我心裡就充滿仇恨和屈辱,嘴裡會冒泡泡似的冒出一串串髒話。我有自知之明,論打架我不是他對手,所以不能當他面罵,我轉過身朝鎮上走,一邊走一邊低聲罵,可是我走出去沒幾步遠,罵了沒幾句,突然聽見後面響起王小改的聲音,怎麼讓他走了?你們什麼記性,他現在不能走的!與此同時,五癩子和陳禿子都對我喊起來,空屁,你站住,你回來,現在你不能到鎮上去!

我莫名其妙,站在那裡,看著王小改他們朝我圍過來。我說,我為什麼不能到鎮上去?你們治安小組管治安,還管我的腿呀?

你眼珠子瞪那麼大幹什麼?我們就是管你的腿,誰不老實,就管住誰的腿。王小改整理著他袖子上的袖章,提醒我注意他的袖章,我看他的袖章比陳禿子、五癩子的明顯要大一號,代號卻小一些,是「油治2號」。看我在研究王小改的袖章,陳禿子對我介紹說,王小改是我們治安小組的副組長,他不讓你走,你就走不了。

我說,什麼副組長?正組長也管不了我的腿,我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他憑什麼管我?

憑上面的指示!王小改聲色俱厲,他推著我走,被我掙脫了,結果五癩子和陳禿子都擁上來一起推我,把我推到了一堆柴油桶邊,王小改說,好了,就讓他在這裡等,等他們船隊的人到齊了,讓他們一起上岸去。

我終於知道他們葫蘆裡面賣什麼葯了,這個治安小組把我氣瘋了,我一腳踢飛了一隻柴油桶,嘴裡大叫起來,我們是船隊,又不是軍隊,為什麼要集體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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