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4

我睜開眼,感到極度噁心。我在哪裡?要去哪裡?四周在晃動。

「快看!他睜眼了!」我能辨別出那是瑪麗的聲音。

我們在一輛車裡,車子正全速前進。

「瑪麗!停下,我要吐了……」

突然一個急剎車,我強忍住,摸到門把,推開門開始嘔吐。

其他門也開了,我聽到一串腳步聲向我靠過來。

「後備廂里有瓶裝水,還有紙巾,拿一些過來。」

有隻手在拍著我的後背。

「好了年輕人,全吐出來就好了。」

我們的車後面跟著另一輛車,開的車燈照亮了我在瀝青路上剛完成的塗鴉作品——里奧家晚餐里的通心粉、牛排、紅酒。

有人遞給我一瓶打開的水,我喝了一小口,感覺好些了。有人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擦了擦鼻子和嘴。紙巾上有一股清香,我大聲說了句「謝謝」。

我嘗試著睜眼,卻感到眼皮無比沉重,像一隻年邁的烏龜。事實上我感到整個身子都像科隆群島的老龜,至少有一百歲那麼老了,枯瘦乾癟。

「他醒了嗎?」傳來弗蘭克的聲音。

「好像是的。」里奧說。

我用力睜眼看他們,卻只能模糊地看到輪廓。

「發生了什麼?」我從嗓子里擠出一絲聲音。

「你昏迷了一陣,皮特。不過現在沒事了。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

「去醫院?」我說,「你在開玩笑吧?」

「一點也沒開玩笑。我們猜你被閃電擊中了。不過現在你恢複了知覺。還有幾分鐘就到了。」

我不記得在車裡待了多久,因為我又昏了過去,之後就只記得到了醫院正廳(後來知道是鄧洛伊社區醫院),我被裡奧和弗蘭克架著進去。不一會兒幾個護士從值班室走出來,把我平放在擔架上。我被抬著在走廊里移動,瑪麗抓著我的手,告訴我一切都會好的。

沒事的,皮特。一個聲音說。

我閉上眼,再度昏迷過去。

我的醫生叫作阿妮塔·瑞恩,是一個漂亮的愛爾蘭女人,她有一頭紅色的頭髮,臉上有幾顆雀斑,矮胖身材,語速快而篤定。她給我號脈,聽診,用手電筒檢查了我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嗎?」

「應該是因為被閃電擊中了。」

然後又問了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我的名字以及年齡。「哈珀先生,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您感到哪裡不舒服?哪裡疼?」我努力向大夫回憶整個過程,關於那輛車、路上的樹枝、那道光,還有藍色的旋渦。我覺得頭又疼又暈,渾身皮膚緊繃。

大夫說要給我拍個片,接著在我胳膊上扎了一針。我又躺回擔架上,隨後被抬到X光室,整個身子被塞到一台機器里待了好一陣。整個過程只聽得到機器在耳邊的轟鳴聲……頭痛消停了一小會兒,皮膚也不再有撕裂感。我推測他們應該給我注射了鎮靜劑。

一個小時後醫生拿著我拍的片找到我。她請我坐下,迫切地要告訴我所有結果。影像顯示結果很好,沒發現任何需要擔心的問題。看來我是較為罕見的「幸運兒」,儘管我的頭痛依然讓醫生感到不安。

「來,我給您看個東西。」

我坐在擔架上掀開腰部以上的衣服。在檢查燈的照射下,我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面。從我的脖子到左邊的胸部的上半身布滿了紅色的印記。這些印記看起來像地蕨或羽毛,形狀顯得非常完美,似乎有人花了好幾天甚至幾周的時間為我用紅色墨水文了文身。

她跟我講,這是「利希滕貝格圖樣」,這個名稱是為了紀念它的發現者——德國物理學家喬治·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貝格。他沒被閃電擊中過,但他一生致力於研究電流。這些「文身」是因為毛細血管由於電流經過而破裂造成的。好消息是它會在幾天後好轉。醫生還說,她曾看到一個更加壯觀的形狀如海星的圖樣,那是兩年前一個漁民被閃電擊中背部形成的。

「上帝保佑,他也活了下來,」她繼續說,「事實上,被閃電擊中的存活率並不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麼低。這要取決於閃電的能量、擊中區域,特別是電流在人體內經過的路徑。閃電擊中人時總會有入口、路徑和出口。在這個過程中,閃電會燒傷它經過的所有部位,是否會造成致命傷取決於電流途經的部位和器官。根據您的情況來看您是幸運的,但今晚還需要觀察。」

當我來到病房時,里奧和瑪麗已經在等我了,醫生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們。他們把手機留給我,以便我想打電話給誰。

「不用了……」我說,「沒事的。醫生說就住一晚上,我可不想驚動誰。」

「不給朱迪打一個?」里奧說,「她肯定想來看望你。」

「當然想,」我回答說,「不過我就在這待一晚上,你看這有止痛藥,還有醫院特殊的氣味。再說朱迪這會兒一定在旅店忙活,昨天她跟我說有一群德國背包客在住店。不過你得在走之前告訴我事情的整個過程。」

原來,在我離開半小時後,奧洛克夫婦也離開了里奧家,是他們發現了我。當時我的車的發動機仍然在轉,車燈也亮著。他們發現渾身濕透地躺在雨水和泥濘中的我,以為我已經死了。勞拉受到了驚嚇,一到醫院就服了片鎮靜劑,現在弗蘭克已經帶著她回家了。

「下次看到他們記得替我道個謝。」

「放心吧,我們會的。但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了,你很快就會成為鎮上的名人,」里奧笑著說,「勞拉最擅長傳播故事啦。」

「噢,這我倒是能夠想像……」

「你們別這樣!」瑪麗喊道。

他們倆堅持要留下來陪護,但被我說服離開了。「我今晚還不想死,你們放心吧!我是絕不會逼我的朋友睡在這種『刑椅』上的。」我指了指病房裡窄小的坐凳。

「我把手機留給你,」里奧說著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晚安,留心那些護士喲!」

瑪麗拍了拍他的後頸,之後便親吻我額頭道別:「好夢,皮特。」

那天晚上電流一定仍在我的血液里流淌,我徹夜難眠,頭也開始疼起來。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最深處彷彿傳來時鐘嘀嗒作響的聲音。我獨自一人待在病房裡,靜靜地聽著門外傳來的抱怨聲、護士的腳步聲、另一個房間的電視聲。已經很久沒在醫院過夜啦,我想。還記得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嗎?當然了。

我只是有點暈。

我的母親迪爾德麗·哈珀暈倒在購物中心的一家鞋店裡,幾個人扶她坐起來。隨後我父親把她送到了急診室。當我搭上阿姆斯特丹—倫敦—都柏林的飛機時,她仍待在觀察室里。「她說沒事的,只是有點頭暈。」爸爸說。聽他這麼說,我以為我們午飯前就可以回家了。

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那個52歲的漂亮女人有一頭栗色的頭髮,臉上的笑容能一掃人心中的陰霾,就連醫生讓她住院做一個全面檢查的時候,她也保持著那樣的微笑。

於是我聽到與我那天晚上出門前同樣的聲音:跟你母親告個別吧,皮特。記住她現在的樣子,那身裙子,那淡紅色的頭髮。記住她的包,還有她褐色的鞋子。

她望著我的眼睛,眼眶裡噙滿了淚水,但始終強忍住,沒有落下一滴。淚流滿面的是我的父親,當然。她念叨著也許當天下午回家,或者第二天上午,然後朝病房那扇塑料門走去。可是,那扇門卻將她永遠地關在了裡面。此後的日子裡,她被一張病床和無數的插管奴役,甚至連頭髮也被全部剝奪,但笑容依然那樣燦爛。兩個月後的一天,上帝終於帶走了她。從此以後我們幸福的家庭不復存在,父親像丟了魂的木偶,而我,我的心被撕開了一個窟窿,永遠無法癒合。

幾滴酸楚的淚水不知不覺間淌了出來。天就要亮了,我漸漸入睡。後來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母親。她帶著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像是要警告我什麼,但我始終無法聽懂。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頭依然很疼,我吃過早飯,醫生經過,便問了我關於疼痛類型的問題,「持續的疼痛還是像心臟在頭裡跳動?」

「確實是,」我說,「像脈搏一樣跳動。」

「嗯,哪個部位疼?頭前面還是後面,單側還是整個頭部?」

我回答說是「裡面」疼,但感覺左邊更疼一些。「看東西有重影嗎?眼冒金星或者流淚出汗嗎?」一邊問著,醫生一邊給我開了一些葯,「早中晚各兩片,飯後服用。如果兩周後頭還疼再過來。一周之內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開車,忌煙酒。」

「那性生活呢,醫生?」

「除非萬不得已。」

「但那就是我目前最需要的。」

電話顯示有朱迪的未接來電,我猜瑪麗和里奧已經把我的事情廣而告之了。

我回撥過去,響了幾聲後接通了,電話那頭傳來朱迪溫柔活潑的聲音,每句話的末音一如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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