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嵌 2

展新號貨輪在釣魚島附近的洋面上遇到了熱帶風暴的襲擊,它被迫鑽進了日屬的備用軍港停泊避風。

韋利和幾名水手站在劇烈搖顫的甲板上,望著船頭豎起的幾丈高的浪柱,彷彿看見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碼頭上舉目眺望的身影。他的船原定在中秋節這天抵達十里鋪碼頭,但現在已是月底,在雲層中忽隱忽現的月亮儼然一尾清冷的銀鉤模樣,它滿含責備和怨尤,在浪急風高的夜晚,呈露出無限的柔情。

半個多月之後,展新號遠洋貨輪終於停靠在了十里鋪碼頭。在等候親屬歸來的人群中,韋利沒能找到張清的影子。

韋利拎著一箱魚子醬罐頭,在鬱悶的岸邊站了一會兒。他拿不定主意是回自己父親的家,還是直接去張清那兒,這種猶豫不決似曾相識,由來已久。

一年前,他與張清結婚時,碰到了一個小小的難題。由於雙方的單位都無法給他們提供住房,他們只能在各自的父母家擇一而居。韋利的父親因患心臟病卧床多年,而且在短期內似乎還看不出有心肌梗塞的跡象。雖然他擁有三室一廳的寬敞住房,但張清從未考慮過在公公那裡安家,用她的話來說,「假如我白天在醫院當醫生,晚上給你爹當護士,那就失去了做人的機會……」

更何況,韋利長年在外,一個年輕的媳婦和衰老不堪的公公整日廝守,對人的神經系統是一個十分艱巨的考驗,因此,他們商量的結果(實際早已決定),一致認為投奔岳父才是上策。

張清的父親是一位退職的高教局長,賦閑在家已有一年,無事可乾的寂寞使他有了足夠的時間和充沛的精力用於對付這兩個年輕的戀人,一心一意將他們拆散。考慮到以前曾遭受的種種羞辱和即將到來的寄人籬下,韋利對於這個剛剛組建起來的四口之家不能抱有太大的幻想。

韋利拎著那箱魚子醬,穿過燈火灰暗的江邊碼頭和一處正在施工的建築樓群,朝南中山路的一個公共汽車站走去。

他打算先去張清那兒。他與妻子已分開六個多月,這一決定天經地義。再說,他擔心他的父親見到自己之後,會再提空調的事兒。

父親一直想裝個空調,他曾經一次次對兒子說:「你出國之後,給我弄個德國空調回來,日本的也行。」好像他的兒子不是貨船見習機械師,而是一位空調公司的總裁。自打韋利懂事的那天起,父親就一直在床上躺著。健康活潑的母親整天在擔心父親的暴亡,可母親去世已有十年,父親的病情也說不上更糟,當然,也沒有變得更好。這位當年淮海戰役中的突擊排長常年足不出戶,對於外界的變化和飛漲的物價並不比一個白痴知道的更多,他著名的口頭禪是:「你到菜場替我拎兩隻甲魚回來,順便再要幾斤對蝦……」那時韋利還在船舶學院念書,每月靠父親的那點退休金生活,這點錢是經不起什麼折騰的。

他畢業後,被分配到展新一號貨輪當機械師,工資比一般畢業生要高出一截,但他在面對「空調」一類的概念時,還是覺得底氣不足。有一次,他將父親的這一願望告訴了張清,沒想到妻子那一雙漂亮的杏仁眼頓時露出一道陰森森的寒光:「他瘋啦?這個白痴也太過分了,他還有幾天?難道還想活到收回香港不成?」

聽到妻子這麼說,韋利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要說韋利偶爾也會跟著媳婦對父親大罵一通,但多半不是出於本意。

舉個例子來說,這天晚上,韋利拎著一箱烏克蘭產的魚子醬,走到工地的一處黑暗的角落,突然停了下來。他的腦子裡飛快地掠過這樣一個念頭:上等的魚子醬在免稅商店的標價是每瓶二十美元,這一箱正好是二十四瓶,合計四百八十美元,換算成人民幣,差不多就可以抵得上一台窗式空調機的價錢。韋利知道,這隻箱子一旦拎進了岳父的家門,他就沒有任何理由再將它拎出來,而且,他不敢保證岳父岳母就一定樂於享用——上一次,他給岳父買了一盒馬來西亞燕窩,適逢老人對動物保護的必要性有了一知半解的概念,因而拒絕食用。韋利轉而改送可口可樂,老人又成了一個振興民族工業的倡導者。送上幾條紅塔山又如何呢?岳父倒沒說什麼,岳母卻認為她的禁煙計畫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為有人不懷好意。

經過一番複雜的盤算之後,韋利四下里看了看,從口袋中取出一把旅行用的小剪刀,劃開紙箱,從箱中拿出八瓶魚子醬,將它們埋在了垃圾筒邊上的一條排水溝里,用沙土填平,又在上面壓了幾塊紅磚。

站在深夜的風中,韋利覺得自己的行為頗有幾分滑稽和怪誕,這種怪誕同時又增加了他的不真實之感。木來,他可以先回家看父親,順理成章地給父親留下幾瓶,然後再去岳父家與張清見面。但他一分鐘也不願意多耽擱。他想到了妻子豐腴的肉體,他的慾望的船帆鼓滿了風。

韋利提著十六瓶魚子醬按響了張清家的門鈴,足足有十分鐘無人應門。當他聽到屋裡傳來骨牌推倒後的揉搓之聲,才忽然想起來,由於這幢大樓時常發生深夜入室搶劫事件,岳父制定了一個嚴格的安全措施:晚上來客若非事先電話通知,一般不予開門。韋利只得返回電梯,給家裡撥打電話。

當他重新回到鐵制防盜門前,就聽見了岳母趿著拖鞋的聲音。經過再次盤問核准,韋利得以進入室內。這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三刻了。

「我給你們帶了一些魚子醬……」韋利一進門,就這樣對他的岳母說。

不知是她沒有聽見,還是裝作沒有聽見,反正她沒有搭理他。

韋利從一面巨大的方鏡中瞥見,他的岳父老張,岳母老李,加上張清,正在餐廳里玩三人麻將。

韋利去衛生間洗了臉,颳了鬍子,來到餐廳里。

「我給你們帶了一些魚子醬……」

「魚子醬?什麼魚子醬?」老李抬頭朝韋利瞪了一眼,「這是怎麼搞的?我怎麼又成了相公?」

韋利的臉上依舊掛著無可奈何的笑容。他覺得笑容也有生命,也懂得尷尬或羞辱,也能激起自己對它的憐憫。他這樣一想,笑容一下子就沒了。鏡子里的那張臉是乖張的,灰暗的,毫無生氣的。

他輪流在老張和老李的身後轉來轉去,看他們打牌,間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好像在說:對,這張牌打得對……最後,他走到了張清的身邊,挨著她坐了下來。不過,他的妻子此刻也並不歡迎他的助陣,她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算是初步的警告。

老張的情緒似乎略好一些。他點了一支煙,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地對韋利說:「你對東海最近的一次導彈演習怎麼看……」

「聽說六枚導彈全部命中目標。」韋利說。

「有兩枚是巡航導彈,是從新疆的一個基地發射的……」老張補充了一句。

「據說是這樣。」韋利深情地看著老張。

「那麼范志毅呢?」老張又問,「昨晚他的那個進球算不算越位?」

韋利不知道老張是上海隊的球迷,還是大連隊的擁躉,因此不知如何投其所好。假如坦言自己在貨船上無法收看這場比賽,那無疑是在暗示岳父的記憶力出現了問題。細想了一會兒,韋利這樣答道:

「可算可不算……」

老張滿意地點點頭。他說他一向是大連隊球迷,可又特別喜歡范志毅。報紙上對這個進球吵得不亦樂乎,對他來說反正都一樣。說完,一連放了好幾個響屁。

麻將打到凌晨兩點方散,四人捉對回房休息。韋利去浴室洗了個澡,回到卧室,張清已經在床上躺下了。他正準備將窗帘拉上,就聽見妻子在背後煩躁地叫了一聲:「別拉,天這麼熱……」

在平時,憤怒是張清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在韋利的船因為風暴的阻撓而耽誤了歸期之際,她的惱怒更加肆無忌憚。她堅持讓韋利睡在地上的涼席上。韋利為了爭取到躺在妻子身邊的權利,又浪費了寶貴的一個小時。

不過,年輕的軀體在分離六個月之後的相互渴慕最終戰勝了不堪一擊的故作姿態。看上去,張清還在苦苦掙扎、抵擋,實際上她早已在扭打和唾罵中悄悄脫去了內褲。

韋利在床頭的一台錄音機里放了一盤磁帶。錄音機所發出的爵士樂正好可以抵消這張老式雙人床有節奏的吱嘎聲。在韋利的記憶中,擔心某種羞辱之聲為隔壁的老人聽見,使他的興奮中樞受到了有力的遏制,他常常無法順利地戴上避孕套。

這一次,張清告訴他,她剛剛來完了例假,用不著避孕套。當張清以標準的性交姿勢仰卧在床上,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丈夫的時候,韋利卻仍然呆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蠢貨,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

「還不行……」韋利囁嚅道,他的眼睛眺望著窗外晦暗的天空。他那凝神屏息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正在運氣發功的氣功大師。

「別著急……」張清說,她畢竟是一個在這方面富有經驗的女人。像往常一樣,她溫存地將丈夫拉到自己的身邊,手指像梳齒一樣輕輕地滑過他灼熱的軀體。不要急,慢慢來……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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