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 第一章

貞觀十七年四月七日,皇太子承乾策動謀反獲罪遭廢,謫往黔州。與此同時,太宗皇帝駕臨太極宮則天門,宣布晉王李治為太子,特赦天下罪犯,並賜酺三天。

當天晚上,太宗召來太尉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內的四位重臣,在貞元殿內室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慶賀太子新立。由於宮變甫息,聖上餘悸未消,這一次的慶賀儀式並未像往常那樣大事鋪陳,極盡豪奢,顯得有些冷冷清清。君臣相對默坐,枯寂無言。

太宗皇帝今年剛滿四十六歲,自從武德九年登基即位至今,作為一代名君,已御宇十七載。眼下雖然正值盛年,往昔櫛風沐雨,不避矢石鋒鏑的煊赫英氣似乎已一去不返。承乾被廢遭貶使他第一次經歷了骨肉相殘的愴痛,也終於使他看清了大唐王朝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岌岌危局。銀燭搖曳,燈影幢幢。太宗在重臣面前雖一再強作笑顏,但已遮掩不住滿臉意消氣萎的垂垂老態。

國舅長孫無忌臉上的表情也同樣滯重而儀肅。他完全能夠明白皇帝陛下此刻的尷尬處境。在太宗的十四個子嗣當中,陛下平常對四子魏王泰和三子吳王恪最為鍾愛。早在承乾謀反之前,太宗即屢次向無忌做出過易儲的暗示。眼下新立九子李治為太子,完全是長孫無忌一手操縱的結果。名相魏徵去世之後,無忌居位顯赫,權傾朝野。而晉王李治生性懦弱,仁厚無能,一旦陛下龍馭上賓,朝野上下無疑將是無忌的天下。因此,長孫無忌於持重泰然的外表之下,顯露出夙願已償的自負和欣慰。在對自己的成功暗自陶醉的同時,無忌並沒有意識到巨大的危險正朝他步步逼近:他勸立李治為太子的結果之一,便是為日後自己的覆滅埋下了禍根。

太子李治這年二十二歲。他對於自己突然被立為太子毫無準備,對於權力格局的悄悄變動也渾然不覺。事實上,他也沒有必要知道得更多。既然他對權勢和皇位素來沒有興趣,他所應該做的無非是順乎天命,按部就班而已。在貞元殿內的宴席上,他看上去顯得頗為輕鬆。

觥籌交錯,月上宮牆,不覺已過初更。貞元殿內氣氛沉寂,鬱悶。太子李治恍惚中站起身來,經過一條暗香浮動的長廊,朝外室走去。隨侍在側的一名宮女悄悄地跟上了他。

看到太子離開,唐太宗默默地喝了一杯酒,突然對長孫無忌說道:

「朕在治這個年紀,已騎征天下,威服遠疆,可太子現在仍似渾噩未醒,這如何是好?但願治長大之後,能夠威武雄壯一些。」

太宗皇帝的話中對晉王李治頗不放心,而且還隱隱透露出對英武瀟洒的吳王恪的讚賞與愧疚。長孫無忌反駁道:「皇上勇猛剽悍,為開創天下的一代英主,太子李治卻寬仁有德,將來必能守成有功,安撫蒼生。以無忌之見,實為皇天所賜至福,陛下何憂之有?」

無忌話音剛落,中書令褚遂良、侍中韓瑗相繼勸諫。褚遂良舉例道:「太子新立之初,即上表聖上,懇請赦減承乾之罪,足見他聖德有禮。現太子雖未出宮門,仁愛之名已播於天下……」

太宗皇帝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太子李治站在窗前,看見一個侍女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李治感覺到這個侍女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恭喜殿下……」侍女悄聲說道。

李治細細地打量著她,醉酒的不適頓時煙消雲散。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下,一張俊美的臉正滿含期待地仰望著他。李治很快想起來,有一次他隨父皇去禁苑看宮女們打球時曾經見過她。當時,一匹脫韁的烈馬受驚,將試圖降服它的宮廷馴馬師一個個地摔在地上。太宗皇帝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這匹烈馬難道無人能夠降伏嗎?」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陛下,臣妾能制伏這匹烈馬,不過,臣妾需要三件工具:一條鐵鞭,一個鐵鎚,一把匕首。先以鞭笞,不馴則施以鐵鎚,若再不馴服就用匕首割斷它的咽喉。」

這個稚氣未脫的女人給李治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立即向身邊的侍從打聽她的名字,站在一旁的高陽公主向他做了個鬼臉:「這是父皇新選入宮的武才人……」

李治神不守舍地凝望著眼前的這位女人,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何處。貞元殿里,父皇好像正在和大臣們說著什麼,話音似斷似續。窗外樹聲沙沙,月光滿地,風吹珠簾,薰香撲鼻,李治不覺心旌搖蕩,難以自持。

李治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汗巾,擦了擦臉,隨後低聲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侍妾武媚娘。」侍女的答話如同耳語。

李治惘然若失地搖了搖頭,將汗巾遞還給她,轉身欲去。

「太子殿下……」

武才人急切而大膽地叫了一聲,握住了李治的手,臉上汗珠涔涔。她彷彿有許多話急於出口,又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李治一時手足無措。他慌忙躲開她熾烈的目光。一陣強烈的暈眩過去之後,在被紫紅的窗格襯得微紅的光線下,他聽到了細若遊絲的喘息聲。他不知不覺地將她擁入懷裡。恍惚中,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奇異的蘭麝之香很快將他帶到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如果說,武才人作為父皇寵幸的嬪妃這一事實猶如一道無形的屏障曾將他們遠遠隔開,那麼現在,這道屏障已經變成了神秘的禁忌、恐懼和亂倫的快樂的混合體。

「殿下請快些回去吧,你在這兒已待得太久了。」武才人推開李治的手,用手帕擦拭著太子臉上的胭脂。李治若有所失地看著她,遲遲不願離去。

「請殿下先回去,臣妾稍後再來,免得讓人懷疑。」

武則天回到永巷的掖廷宮時,天色已近四更。一條濕漉漉的巷道浸沐在黑暗之中。當她走到一扇被月光照得銀白的拱橋邊時,遠遠地看見大太監魏安正提著燈籠在巷道的盡頭等她。四年前,在武則天來到永巷的一個晚上,就是魏安給她送來了陛下幸召的御旨和沐浴用的澡盆與薰香。魏安像宮中所有的太監一樣,貪婪、自私,面目兇殘。不過,由於一種無法說明的原因,他對武則天卻顯得頗為親近。皇帝初幸的那天晚上,當武則天洗沐一新在梳妝台前整理鬢髮時,魏安隔著幕簾低聲囑咐她進宮面君時應當注意的種種細節。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使武則天進宮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溫暖。久而久之,魏安就成了武則天在舉目無親的宮廷中唯一的依靠。

宮女們紛紛回房之後,魏安打著燈籠來到了武則天的跟前,悄悄問她:

「武才人,見過太子殿下了嗎?」

武則天疲憊地點了點頭。

「這就好了,」魏安說,「今天你去貞元殿,我一直在為你擔心。不過,你以後可要處處留神。皇宮大內看似風平浪靜,實則瞬息萬變。稍有差池,就會鑄成大錯。」

武則天謝過魏安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寢房內。她坐在窗下,目送著太監魏安的身影在巷道的盡頭漸漸消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雖然夜色已深,武則天毫無睡意。從終南山方向飛來的一群烏鴉棲息在巷外的樹枝上,冰涼的啼叫聲撕破了月色中寧靜的天空。她久久地注視著樹梢的頂端展露出來的滿天星斗,彷彿從晦暗不明的蒼穹之下看到了一線光亮。

貞觀二十三年仲春,太宗皇帝李世民在終南山的翠微宮裡染病卧床。兩個月之後,太宗的病情急轉直下,到了夏初,已近彌留之際。秀麗的終南山谷中終日籠罩著一種神秘而緊張的氣氛,含風殿內湯藥和安息香的氣息彌積不散。太子李治日夜侍奉在太宗的床邊,寢食不安,前來探病的御醫和大臣進進出出。宮中的侍女兩眼紅腫,暗自飲泣。唯有山谷中的清流和瀑布仍像往常一樣淙淙流淌,隨著微風送來一陣陣陰森森的涼氣。

五月十二日,太宗皇帝命左右侍臣和宮女盡皆退下,將太子李治叫到了床邊。

「看起來,朕的病情日篤,恐大去之期已不遠了。生死乃人間常理,朕並不畏懼。朕所顧念的唯有我大唐宗廟江山……」

太宗剛剛說了幾句,就已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來喘息,過了一會兒,太宗繼續說道:「高祖在世時曾說,國有三哀:不辨賢能,知而不用,用而不信。今我朝四海昇平,賢士良臣雲集。無忌才智過人,敏於進退,遂良忠心可鑒,耿直善決,有此二人輔佐你,朕可無憂。將軍李世勣,勇猛剽悍,是安邦定國難得的三軍統帥。過去,我一直沒有重用他,特意將他留下來輔弼你。現在我要將他貶往外地,等我死後,你可見機將他召回,讓他擔任僕射之職,這樣,他必會對你感恩圖報……」

太宗一席話尚未說完,李治早已淚流滿面。隨後,太宗又將太尉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召入含風殿內。唐太宗握著褚遂良的手,看了看兩位大臣,說道:「這些年來,卿二人對朕忠心耿耿,朕一直對你們深為倚重。今將二卿召來,受孤遺命。太子忠厚仁孝,你們都是知道的,現在,朕將江山子嗣托於二卿,望善為輔佐,趨吉避凶,恪守寡人遺範,永保大唐社稷……」

無忌和褚遂良默然受命,含淚領旨。過了片刻,太宗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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