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慈悲 30、沉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

《晚郵報》頭版如此寫道。報紙放在主街的醫院候診室桌上,就在哈利面前。他看了看牆上時鐘,又想到自己手上戴著手錶。

「霍勒先生,醫生可以見你了。」窗內傳來女子的高喊聲。他跟女子說過他要找幾小時前看過索菲婭·米何耶茲和她父親的醫生。

「走廊右邊第三扇門。」女子高聲說。

哈利跳了起來,把候診室里萎靡沉悶的病人拋在後面。

右邊第三扇門。左邊第二扇門或第三扇門裡也有醫生,但偏偏索菲婭被分到的是右邊第三扇門裡的醫生。

「嘿,我聽說是你來了。」馬地亞·路海森露出微笑,起身握手,「這次我能幫什麼忙?」

「是關於你早上看過的患者,索菲婭·米何耶茲。」

「是嗎?請坐,哈利。」

哈利盡量不讓自己被馬地亞的友善口氣惹得心裡不快,但他實在不想坐下來,因為這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太尷尬了。

「索菲婭的母親打電話跟我說,今天早上她被索菲婭在房間里的哭聲吵醒,」哈利說,「她走進房間就看見女兒身上的瘀青和血。索菲婭說她跟朋友出去,回家路上在冰上滑倒。於是她母親叫醒先生,請他帶索菲婭來看醫生。」

「事情有可能真是這樣。」馬地亞撐著手肘,傾身向前,表示他對此事很有興趣。

「但米何耶茲太太認為索菲婭說了謊,」哈利繼續說,「她先生帶索菲婭出門後,她就去女兒的房間查看,結果發現不只枕頭上有血,床單上也有,而且是床單『下面』的地方。」

「嗯哼。」馬地亞的語氣不置可否,但哈利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因為他曾在心理系練習過諮詢方法。尾音上揚代表鼓勵患者繼續往下說,而馬地亞的尾音就是上揚的。

「現在索菲婭把自己鎖在房屋一直哭,」哈利說,「米何耶茲太太說索菲婭什麼都不肯說,她打電話問過索菲婭的女性朋友,她們都說昨天沒見過她。」

「了解,」馬地亞揉捏鼻樑,「所以現在你要我為了你而忽視患者隱私?」

「不是。」哈利說。

「不是?」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們,為了索菲婭和她的父母,以及其他已經或即將被強暴的人。」

「你的用詞非常強烈,」馬地亞微微一笑,但笑容隨即淹沒在沉默中,他咳了一聲,「哈利,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必須慎重考慮。」

「她昨晚到底有沒有被強暴?」

馬地亞嘆了一聲:「哈利,患者隱私……」

「我知道保密是怎麼回事,」哈利插嘴說,「我自己也必須保密,但我希望你破例並不是因為我不把患者隱私當回事,而是因為我評估過這件罪行的殘暴性,以及它可能重複發生的危險。如果你信任我和我的評估,那我會非常感謝,否則你就得在昧著良心的情況下儘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哈利心想這番流利誇張的言辭他不知在類似場合說過多少次了。

馬地亞眨了眨眼,臉色一沉。

「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就好。」哈利說。

馬地亞點了點頭。

這個方法再度奏效。

「謝謝,」哈利說著站了起來,「你跟蘿凱和歐雷克相處得好嗎?」

馬地亞又點了點頭,露出微笑。哈利傾身向前,一手放在馬地亞肩膀上。「聖誕快樂,馬地亞。」

哈利離開前看了最後一眼,看見馬地亞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彷彿有人賞了他一巴掌。

最後一抹日光透過橘色雲朵灑在挪威最大墓園西側的雲杉和屋頂上。哈利經過南斯拉夫陣亡軍人石碑、挪威工黨的墓地、挪威總理埃納爾·基哈德森和特里格弗·布拉特利的墳墓,最後來到救世軍的墓地。不出所料,他在新下葬的墳墓旁看見了索菲婭,她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裹著大羽絨外套。

「嘿。」哈利在索菲婭身旁坐下。

他點了根煙,在寒風中呼氣,風將藍煙吹散。

「你媽說你剛出門,」哈利說,「還把你爸買給你的花帶走了,所以不難猜想。」

索菲婭沒有回答。

「羅伯特是個好朋友,對不對?是個能讓你信賴和傾訴的人,不是強暴者。」

「是羅伯特做的。」索菲婭毫無生氣地說。

「索菲婭,你把花放在羅伯特的墳墓上。我相信強暴你的另有其人,而且他昨晚又強暴了你一次,他還可能再強暴你很多次。」

「不要管我!」索菲婭吼道,掙扎著在雪地里站起來,「你們怎麼都聽不懂啊?」

哈利一手夾煙,一手抓住索菲婭的手臂,用力把她拉回雪地。

「索菲婭,羅伯特已經死了,但你還活著,你聽見了嗎?如果你還想繼續活下去,我們最好現在就逮到他,否則他還會繼續犯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看著我。看著我,我在跟你說話!」

哈利的怒氣嚇到了索菲婭,她朝他看來。

「索菲婭,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保證無論如何我都會逮到他,我發誓。」

哈利看見索菲婭目光閃動,如果他沒看錯,那代表的是希望。他靜靜等待,接著索菲婭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了句話。

「你說什麼?」哈利問道,傾身向前。

「誰會相信我?」她低聲說,「現在……羅伯特死了,誰會相信我?」

哈利謹慎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試了才會知道。」

橘色雲朵逐漸變紅。

「他威脅我說如果不按他的話做,就要摧毀我們的一切,」索菲婭說,「他說他會把我們逐出公寓,讓我們不得不回祖國,可是在那裡我們一無所有。而且如果我說出來,誰會相信?誰?……」

她頓了頓。

「只有羅伯特相信。」哈利說,靜靜等待。

哈利看了看麥茲名片上的地址。他之所以想去找麥茲,首先是想問他為什麼打電話給哈福森。從這個地址來看,他必須經過蘿凱和歐雷克位於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家。

哈利開車經過蘿凱家時並未減速,只是朝車道上望了一眼。他上次經過時看見車庫外停著一輛切諾基吉普車,猜想應該是馬地亞醫生的車,但此時那裡只停著蘿凱的車,歐雷克房間的窗戶亮著。

車子駛過奧斯陸最貴豪宅之間的U形道路,道路逐漸變直,朝懸崖的方向不斷向上延伸,經過奧斯陸的白色尖塔,也就是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山下是城市和峽灣,白雪皚皚的小島之間飄著淡淡寒霧。今年最短的白晝的確只是由日出和一眨眼的日落所構成,山下城市已亮起燈火,宛如聖誕倒計時的蠟燭。

謎團的拼圖已經拼得差不多了。

哈利按了麥茲家的門鈴四次,卻無人回應,只好放棄。他走回車子時,一名男子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問哈利是不是麥茲的朋友。男子說他不想干涉麥茲的私生活,但今天早上他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而且麥茲剛失去妻子不是嗎?他們是不是該打電話報警?哈利回到麥茲家,打破前門旁的窗戶,使得警鈴大作。

警鈴不斷重複著兩聲一組的粗啞警報。哈利朝客廳走去,看了看錶,減去莫勒撥快的兩分鐘,記下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七分,以便記錄在報告上。

麥茲身上一絲不掛,後腦不知所蹤。

他側身躺在明亮屏幕前的拼花地板上,那把有著赭紅色槍托的步槍彷彿是從他嘴裡長出來的。步槍的槍管很長,哈利從眼前景象判斷,麥茲應該是用大腳趾扣下扳機。要做到這一點,不僅要動作協調,還得死意堅定。

警報聲停了下來。哈利聽見投影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投射出來的暫停畫面在屏幕上不停顫動,畫面中是新郎新娘步上紅地毯的特寫。兩張露出純潔笑容的臉龐和白色婚紗濺上了血,血已凝固,在屏幕上形成格狀條紋。

干邑白蘭地的空酒瓶下壓著一張遺書,寫著短短几個字。

爸爸,原諒我。麥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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