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今年白晝最短的一天,但是對哈利·霍勒警監而言,今天還沒開始就已無比漫長。
他得知哈福森的死訊之後,走到屋外,跋涉穿越厚厚的積雪,走進森林,坐下來怔怔地望著破曉的天空,希望寒冷可以凝凍、緩解,或者至少麻痹他的感覺。
他走回屋子。瑪蒂娜只是看著他,眼中帶著問號,但未發一語。他喝了杯咖啡,吻了吻她的臉頰,坐上車子。後視鏡中的瑪蒂娜雙臂交疊,站在台階上,看起來更為嬌小。
哈利開車回家,沖了個澡,換上衣服,在咖啡桌上那沓文件中翻找了三次,最後宣告放棄,同時感到困惑不已。從昨天開始,他已不知道往手腕上看了多少次時間,卻只看見手腕上空無一物。他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莫勒的手錶,這塊表還正常運轉,暫時可以拿來戴。他開車前往警署,把車停進車庫,就停在哈根的奧迪轎車旁。
他爬樓梯上六樓,聽見中庭里回蕩著說話聲、腳步聲和笑聲,但一踏進犯罪特警隊,門一關上,就好像聲音被調到靜音一樣。他在走廊上遇見一位警官,那人看著他,搖了搖頭,又默默地往前走。
「嘿,哈利。」
他回頭看見托莉·李。他記得托莉好像從未直接叫過他名字。
「你還好嗎?」托莉問道。
哈利正要回答,張開了嘴,卻突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今天簡報過後,大家聚在一起悼念。」托莉用輕快的口吻說,彷彿是在替哈利掩護。
哈利點了點頭,表達無聲的謝意。
「也許你可以聯絡貝雅特?」
「沒問題。」
哈利站在辦公室門前,他一直懼怕這一刻的到來。他開門入內。
哈福森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靠著椅背上下晃動,彷彿等了好一段時間。
「早安,哈利。」甘納·哈根說。
哈利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沒有回答。
「抱歉,」哈根說,「很爛的開場白。」
「有什麼事?」哈利坐了下來。
「我來致哀。今天的晨間會議上我也會公開表達遺憾,但我想先當面跟你說。傑克是你最親近的同事,對不對?」
「是哈福森。」
「抱歉?」
哈利把臉埋在雙手中:「我們都叫他哈福森。」
哈根點了點頭:「哈福森。還有一件事,哈利……」
「我以為我把槍支領取單放在家裡了,」哈利從指縫間說,「可是卻找不到。」
「哦,這件事啊……」哈根改變坐姿,似乎在那把椅子上坐得不舒服,「我想說的不是佩槍的事。由於差旅經費縮減,我請財務部把所有收據都送來給我審查,結果我發現你去過薩格勒布。我不記得授權過任何國外出差,而且挪威警察在薩格勒布進行任何調查,都算得上公然抗命。」
哈利心想,他們終於發現了。他的臉依然埋在雙手中。這正是他們等待已久的大紕漏,終於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把這個酒鬼警監踢回屬於他的地方,踢回那些未開化的死老百姓身邊。哈利試著感覺自己的心情,卻發現自己只是鬆了一口氣。
「明天我會把我的決定遞交到你桌上,長官。」
「你在說什麼啊?」哈根說,「我想挪威警方在薩格勒布並未進行過任何調查,否則這對大家來說都太尷尬了。」
哈利抬頭望去。
「根據我的解讀,」哈根說,「你是去薩格勒布進行了一趟小小的考察之旅。」
「考察之旅?」
「對,沒有特定主題的考察之旅。這是我對你口頭徵詢薩格勒布考察之旅所簽發的同意書,」一張列印紙滑過辦公桌,停在哈利面前,「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了。」哈根站起身來,走到牆上掛著的愛倫·蓋登的照片前。「哈福森是你失去的第二個搭檔,對不對?」
哈利側過了頭。這間狹小無窗的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哈根咳了一聲。「你看過我辦公桌上那一小截雕刻骨頭,對不對?那是我從長崎買回來的,是二戰期間日軍著名指揮官安田義達的小指骨復刻品。」他轉頭對哈利說,「日本人通常會火化遺體,但他們在緬甸必須用土葬,這是因為屍體數量太多,火化一具屍體要花兩小時,因此他們切下死者的小指加以火化,寄回家鄉給家屬。一九四三年春天,勃固 附近一場決定性戰役之後,日軍被迫撤退,躲入叢林。安田義達請求長官當晚再度發動攻擊,以便拾回戰死弟兄的屍骨,但他的請求遭到駁回,因為敵軍數量實在太多。當天晚上,他站在弟兄們面前,在營火火光的映照下含淚宣布指揮官的決定。他看見弟兄們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於是擦乾眼淚,拔出刺刀,把手放在樹木殘幹上,切下小指扔進營火之中。弟兄們高聲歡呼。這件事傳到指揮官耳中,第二天日軍就發動了反攻。」
哈根拿起哈福森桌上的削鉛筆機仔細觀察。
「我剛擔任主管的這段日子犯了些錯誤,有可能其中一個錯誤間接導致哈福森失去性命。我想說的是……」他放下削鉛筆機,吸了口氣,「我希望自己能像安田義達那樣激勵人心,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哈利感到尷尬困窘,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讓我這樣說好了,哈利,我希望你能揪出這些命案背後的主使者,就這樣。」
兩人避免目光相觸:「但你如果隨身佩槍的話,算是幫了我一個忙。你知道,在大家面前做個樣子……至少維持到新年,然後我就會撤銷這項命令。」
「好。」
「謝謝,我會再簽一張領取單給你。」哈利點了點頭,哈根朝門口走去。
「後來怎麼樣?」哈利問道,「那次日軍反攻?」
「哦,那個啊,」哈根回過頭來,歪嘴一笑,「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謝爾·阿特勒·歐勒在警署一樓工作了十九年,今天早上他坐在辦公桌前,投注單就在面前,他心想聖誕節次日富勒姆隊對南安普敦隊的足球賽,自己是否敢大膽地賭客隊勝。他打算在午休時順便把投注單交給奧肖,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有點趕,因此當他聽見有人按下金屬訪客鈴時,不禁低聲咒罵。
他呻吟一聲,站了起來。他曾在甲級足球聯賽為斯吉德隊效力,有十年不曾受傷的輝煌足球生涯,但後來在為警察隊出賽的一場比賽上,看似無害的拉傷竟導致十年後的今天他仍得拖著右腿走路,這也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櫃檯前站著一名留平頭的金髮男子。
謝爾從男子手中接過領取單,眯眼看著似乎越來越小的文字。上星期他跟老婆說聖誕禮物想要一台更大的電視機,她則建議他應該去找驗光師。
「哈利·霍勒,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好。」謝爾呻吟一聲,一跛一跛地走到槍械庫,找出一把看似受到前任主人細心保養的警用手槍。這時他突然想到,在歌德堡街被刺殺身亡的警探的槍很快就會被收繳。他又拿了手槍皮套和標準配備的三盒子彈,回到櫃檯。
「在這裡簽名,」謝爾說,指了指簽收單,「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證件嗎?」男子已把警察證放在櫃檯上,接過謝爾遞來的筆,簽下了名。謝爾看了看哈利·霍勒的證件和潦草簽名,心想不知道南安普敦隊能否擋得住路易斯·薩哈 的攻勢?
「記得要射的是壞人哦。」謝爾說,對方沒有響應。
他一跛一跛地回到投注單前,心想難怪那個警察心情不好,因為證件上說他隸屬於犯罪特警隊,這次不幸殉職的警探不就是他們隊里的?
哈利把車子停在賀維古登的海尼·翁斯塔藝術中心前,從美麗的低矮磚砌建築朝緩坡下方的峽灣走去。
他看見朝斯納若亞半島延伸而去的結冰海面上有個黑色人影,便伸出一隻腳踩了踩海岸邊的一塊冰,結果噼啪一聲巨響,冰面應聲碎裂。哈利高喊戴維·埃克霍夫的名字,但冰面上的人影一動不動。
他咒罵一聲,心想總司令的體重應該不亞於自己的九十五公斤。他在擱淺的冰面上找到平衡,謹慎地在鋪著白雪、變化莫測的冰原上跨出腳步。冰面承受住了他的重量。他踏出小而快的腳步前進。這段路比他從岸邊看上去還要長。終於那個人影越來越近。只見那人身穿狼皮大衣,坐在摺疊椅上,俯身在冰洞上方用連指手套拿著釣鉤。哈利很確定那人就是救世軍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而且也明白為什麼對方沒聽見他的喊叫聲。
「埃克霍夫,你確定這冰面安全嗎?」
埃克霍夫轉過頭來,直接低頭朝哈利腳上的靴子望去。
「十二月的奧斯陸峽灣冰面一向不安全,」埃克霍夫口噴白氣,「所以只能一個人釣魚,但我會穿這個,」他朝腳上的滑雪板指了指,「可以分散重量。」
哈利緩緩點頭,似乎聽見腳下冰面裂開的聲音:「總部的人跟我說你在這裡。」
「只有這裡才聽得見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