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六
心電圖屏幕上的曲線圖和數字,以及聲納規律的嗶嗶聲,呈現出一切都在控制中的假象。
哈福森的口鼻罩著呼吸面罩,頭上戴著頭盔般的東西,醫生說這可以用來監測腦部活動。深色眼皮上爬著由細小血管構成的網。哈利忽然想到他從未見過閉上眼睛的哈福森,他的眼睛總是睜著。哈利身後的門吱的一聲打開,貝雅特走了進來。
「你終於來了。」她說。
「我從機場直接趕來,」哈利低聲說,「他看起來好像是睡著的噴氣機飛行員。」
貝雅特勉強笑了笑,這時哈利才發現自己這個比喻有多麼不祥,倘若他的腦袋不是這麼麻木,也許就會選另一種說法,或者什麼都不說。他之所以現在看起來還像樣,是因為從薩格勒布飛到奧斯陸只在國際空域停留一個半小時,而負責酒類的空姐在服務完每位乘客後,才注意到哈利座位上的服務燈亮著。
他們走出病房,在走廊盡頭找到座椅區坐下。
「有新進展嗎?」哈利問道。
貝雅特用一隻手抹了抹臉:「負責檢查索菲婭·米何耶茲的醫生昨天深夜打電話給我,說他在索菲婭身上什麼都沒發現,只發現額頭上的瘀青,他認為這塊瘀青很可能如索菲婭所說,是撞到門導致的。他還說醫生的保密原則對他來說很重要,但他太太說服他把事情說出來,畢竟這牽涉如此重大的刑事案件。他從索菲婭身上採集了血液樣本,沒發現任何異常,不過他有個直覺,於是把樣本送去做血HCG檢驗 ,檢驗結果幾乎沒有什麼疑問。」
貝雅特咬住下唇。
「很有意思的直覺,」哈利說,「但我不知道HCG是什麼。」
「索菲婭最近有過身孕,哈利。」
哈利想吹口哨,但嘴巴太干:「你最好去找她談一談。」
「對啊,何況上次我們成了如此要好的朋友。」貝雅特挖苦地說。
「你不需要當她的朋友,只需要知道她是不是被強暴了。」
「強暴?」
「直覺。」
她嘆了口氣:「好吧,但事情已經不急了,不是嗎?」
「什麼意思?」
「經過昨晚的事啊。」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貝雅特詫異地張開口:「你不知道嗎?」
哈利搖了搖頭。
「我至少留了四條留言在你的語音信箱里。」
「昨天我手機丟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哈利看見她吞了口口水。
「哦,該死,」他說,「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昨晚他們射殺了史丹奇,他當場死亡。」
哈利閉上眼睛,聽見貝雅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報告上說史丹奇突然有動作,警方也已大聲警告。」
哈利心想,連報告都做好了。
「但他們只在他外套口袋裡發現一片玻璃,上面沾有血跡,法醫答應今天早上會化驗。史丹奇一定是把槍藏起來,要用的時候再拿出來。槍如果帶在身上,被逮到就會成為直接證據。他身上也沒有任何證件。」
「還有其他發現嗎?」哈利機械地問出這句話,因為他的心思已飄到別處,飄到了聖斯蒂芬大教堂。我以聖子之名發誓。
「集裝箱角落裡有一些吸毒用品,像是針筒、湯匙等。有意思的是,有隻狗被掛在集裝箱頂端。集裝箱碼頭的警衛說那是黑麥茲納犬,它身上有些肉被割了下來。」
「很高興知道這件事。」哈利嘟囔說。
「什麼?」
「沒什麼。」
「如你上次所說,這說明了歌德堡街嘔吐物里的肉塊是怎麼來的。」
「除了德爾塔小隊之外,還有誰參與了這次行動?」
「報告上沒提到別人。」
「報告是誰寫的?」
「當然是負責領導這次行動的西韋特·傅凱。」
「當然。」
「反正一切都結束了。」
「不,還沒結束!」
「你用不著吼,哈利。」
「還沒結束,有王子就有國王。」
「你是怎麼了?」貝雅特雙頰泛紅,「一個殺手死了,你卻表現得像是他的……朋友一樣。」
哈利心想,她要提起哈福森了。哈利閉上眼睛,看見眼皮里紅光閃耀,心想這就像教堂里的蠟燭一樣。母親去世時哈利還很小,她在病床上說希望葬在翁達爾斯內斯鎮,那裡看得見山。喪禮上父親、妹妹和他站著聆聽牧師的講述,講的似乎是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因為父親無法上前發言,只好交給牧師。也許那時哈利就已經知道,少了母親,他們就再也沒有家了。哈利的爺爺滿身濃烈的酒氣,彎腰對他說,世事就是如此,父母應該會先死。哈利聽了喉嚨哽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的身高就遺傳自爺爺。
「我找到了史丹奇的上司,」哈利說,「她確認這次的謀殺任務是羅伯特·卡爾森去委託的。」
貝雅特瞠目結舌地看著哈利。
「但事情並非到此為止,」哈利說,「羅伯特只是中間人,後面還有個主使者。」
「是誰?」
「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主使者有能力支付二十萬美元來僱用職業殺手。」
「史丹奇的上司這麼輕易就把這些告訴你?」
哈利搖了搖頭:「我跟她達成一個協議。」
「什麼協議?」
「你不會想知道的。」
貝雅特的眼睛迅速眨了兩下,點了點頭。哈利看見一名老婦人拄著拐杖走過,心想不知道史丹奇的母親和弗雷德會不會在網上閱讀挪威報紙,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史丹奇已經死了。
「哈福森的父母正在餐廳用餐,我要下去找他們,你要不要一起來,哈利?」
「什麼?抱歉,我在飛機上吃過了。」
「他們見到你會很高興。他們說哈福森每次談到你都露出很仰慕的神情,好像你是他的大哥哥一樣。」
哈利搖了搖頭:「可能晚一點吧。」
貝雅特離開後,哈利回到哈福森的病房,在病床旁的椅子邊緣坐下,低頭看著枕頭上那張蒼白的臉。他包里有一瓶還沒開封的占邊威士忌,是在免稅商店買的。
「我們倆對抗全世界。」哈利低聲說。
他對著哈福森的額頭彈指,中指彈到哈福森的眉心,但哈福森的眼皮一動不動。
「雅辛。」哈利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沉重。他的外套打到病床,有什麼東西在外套襯裡中,他伸手一摸就摸到遺失的手機。
貝雅特和哈福森的父母回來時,哈利已經離去。
約恩躺在沙發上,頭枕在西婭的大腿上。她正在看電視上播出的老電影,他則看著天花板。貝蒂·戴維斯的獨特嗓音穿過他的思緒——他對這裡的天花板比他家的還要熟悉。倘若先前他在國立醫院冰冷的地下室里看得夠用力,最後也許會在那張被子彈打穿的臉上看見一些熟悉和不同之處。他們問這是不是在他家門口出現過、後來又持刀襲警的那個人時,他搖了搖頭。
「但這並不表示這個人不是他。」約恩答道。他們點了點頭,記錄下來,送他出去。
「你確定警方不會讓你睡自己家嗎?」西婭問道,「如果你今晚睡這裡,一定會引來很多八卦。」
「那裡是犯罪現場,」約恩說,「已經被封起來了,要一直封到警方完成調查為止。」
「封起來,」她說,「聽起來好像一封信。」
貝蒂·戴維斯朝年輕女子奔去,小提琴聲驀地拉高,增添了戲劇性。
「你在想什麼?」西婭問道。
約恩沉默不語。他沒說他想的是:他說一切都結束了是騙她的。除非他去做他該做的事,否則一切不會結束。而他該做的是鼓起勇氣,不畏艱難地迎向敵人,當個勇敢的小士兵。只因他已然知曉。當時他站得離哈福森非常靠近,聽見哈福森所說的自白留言是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留下的。
門鈴響起。西婭起身開門,彷彿很歡迎有人來打擾似的。來者是里卡爾。
「有沒有打擾到你們?」里卡爾問道。
「沒有,」約恩說,「我正要出去。」
三人都沉默下來,約恩穿上外出的衣服。關上門之後,約恩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聆聽門內的聲音,聽見他們正在小聲說話。他們為什麼要小聲說話?里卡爾的口氣聽起來很生氣。
他坐上前往市中心的電車,再轉乘霍爾門科倫線列車。通常周末如有積雪,列車上都會擠滿越野滑雪者,但今天對大多數人來說一定都太冷了。他在最後一站下車,看著盤踞在遠處山下的奧斯陸。
麥茲和朗希爾德的家位於丘陵上,約恩從未去過。大門相當窄,車道也是,沿著樹林蜿蜒,樹林遮住了大部分屋子,從路上看不到。屋子本身不高,但結構獨特,要等你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