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釘刑 24、承諾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六

周六清晨,他仍在睡覺,睡在哈利的公寓里,睡在哈利的床上,穿著哈利的衣服,做著哈利的噩夢。夢中鬼魂回來找他,夢中總有鬼魂回來找他。

前門傳來細微的摩擦聲,但這已足夠讓他醒來。他立刻伸手到枕頭下,翻身下床,悄悄走進玄關。冰冷的地板「燒灼」他的腳底。他透過波浪紋玻璃看見一個人影。昨晚他關上屋內所有的燈,可以肯定沒人能從屋外得知他在這裡。那人似乎彎腰在門鎖上鼓搗著什麼。難道鑰匙插不進門鎖?難道哈利·霍勒喝醉了?也許他不是去旅行,而是去整夜買醉。

他站到門邊,伸手握住冰冷的金屬門把,屏住呼吸,槍托抵住手掌的摩擦力帶來一種安全感。門外那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但願這不代表事情將出現不必要的麻煩;他希望霍勒是個明智之人,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只能帶他去找約恩·卡爾森,倘若這不可行,至少把約恩叫來這套公寓。

他手裡舉著槍,讓槍一眼可見,猛然把門打開。門外那人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兩步。

有個東西卡在外面的門把上,是用包裝紙和玻璃紙包紮成的一束鮮花,紙上還粘著一個大信封。

儘管那人滿臉驚恐,他還是立刻認出了她。

「進來。」他吼道。

瑪蒂娜·埃克霍夫猶豫不決,直到他再次舉起手槍。

他揮動槍管,示意瑪蒂娜走進客廳。他跟在後面,禮貌地請她坐在扶手椅上,自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瑪蒂娜勉強讓目光離開手槍,朝他望去。

「抱歉我穿這身衣服,」他說,「哈利呢?」

「你想幹嗎?」瑪蒂娜用英語問道。

他聽到瑪蒂娜的聲音後非常驚訝,因為她的聲音很冷靜,幾乎是溫暖的。

「我要找哈利·霍勒,」他說,「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你找他幹嗎?」

「發問的人是我,如果你不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只好對你開槍,明白嗎?」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所以你只好對我開槍,如果你認為這樣會有幫助的話。」

他在她眼中尋找恐懼,卻找不到,也許跟她的瞳孔有關,她的瞳孔好像怪怪的。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問道。

「我來把音樂會的門票拿給他。」

「還送花?」

「心血來潮。」

他拿起瑪蒂娜放在桌上的包翻看,找出皮夾和銀行卡。瑪蒂娜·埃克霍夫,一九七七年生,地址是奧斯陸市索根福里街。「你是史丹奇,」瑪蒂娜說,「你就是上過白色巴士的那個人,對不對?」

他再次朝她望去。她直視他的雙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來這裡是想叫哈利帶你去找約恩·卡爾森,對不對?現在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對不對?」

「閉嘴。」他說,口氣卻顯得虛張聲勢,因為她說得對——一切都走樣了。兩人一言不發,坐在透進晨光的陰暗客廳內。

最後瑪蒂娜打破沉默。

「我可以帶你去找約恩·卡爾森。」

「什麼?」他驚訝地說。

「我知道他在哪裡。」

「哪裡?」

「一個莊園里。」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個莊園是救世軍的,我手上有清單,知道每個莊園的使用者是誰。警方給我打過電話,問我這幾天可不可以把莊園都借給他們用。」

「原來如此,但你為什麼要帶我過去?」

「因為哈利是不會告訴你的,」她簡單地說,「然後你會對他開槍。」

他觀察她,明白她說的是實話,便緩緩點頭:「莊園里有幾個人?」

「約恩、他女朋友,還有一個警察。」

一個警察。他開始在腦中構建計畫。

「有多遠?」

「高峰時間要四十五分鐘到一小時,但今天是周末,」瑪蒂娜說,「我的車就在外面。」

「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說過了,我希望這件事趕快結束。」

「你知道如果你胡說的話,我會在你腦袋上開一槍嗎?」

瑪蒂娜點了點頭。

「那走吧。」他說。

早上七點十四分,哈利知道自己還活著,因為他全身每根神經都感到疼痛,因為他胃裡的嗜酒之犬還渴求更多酒精。他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見衣服散落在客房地上,但至少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他朝床頭柜上的玻璃杯伸手,幸運地抓到杯子。杯子是空的。他用手指颳了刮杯底,又舔了舔手指。味道是甜的,酒精都已揮發。

他拖著身體下床,拿著杯子走進浴室,目光避開鏡子,將杯子裝滿水,緩緩喝下。嗜酒之犬高聲抗議,但他穩穩拿著杯子,又喝了一杯。對了,要趕飛機。他把目光集中在手腕上。媽的手錶跑哪裡去了?現在幾點?他必須離開,必須回家。還是先喝一杯再說……他找到褲子穿上,覺得手指麻木腫脹。包呢?在那裡。洗漱包。鞋子。可是手機呢?不見了。他撥9,打給樓下櫃檯,聽見背景里傳來賬單的列印聲。前台回答了四次,他還是聽不懂。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英語,連自己都聽不太懂自己在說什麼。

「先生抱歉,」前台答道,「酒吧下午三點才開始營業,您要退房了嗎?」

哈利點了點頭,在床尾的外套里尋找機票。

「先生?」

「對。」哈利掛上電話,靠在床上,繼續在褲子口袋裡翻找,卻只找到一枚二十克朗的挪威硬幣。昨晚酒吧打烊,他付錢時少了幾庫納,就把二十克朗挪威硬幣放在鈔票上,轉身離去。但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憤怒的咆哮聲,感覺後腦一陣疼痛,低頭就看見那枚硬幣在地上跳動,發出清脆的聲響,滾到他雙腳之間。他走回吧台,酒保低聲咒罵,接受了他的手錶以補齊差額。

哈利知道外套內袋已被扯破,便摸索著在襯裡中找到機票,把它勾出來,看清楚起飛時間。這時傳來敲門聲,起初只有一聲,接著是更大力的一聲。

他不記得酒吧打烊後發生的事,但若敲門聲跟這有關,那肯定沒好事。不過話又說回來,說不定有人撿到了他的手機。他拖著腳步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

「早上好,」門外的女子說,「還是不好?」

哈利擠出微笑,倚在門框上:「有什麼事?」

女子盤起了頭髮,看起來更像個英語老師。

「跟你敲定交易。」她說。

「哦?為什麼是現在,不是昨天?」

「因為我想知道我們碰面之後你會做什麼,比如說,會不會去跟克羅埃西亞警方碰面。」

「你知道我沒有?」

「你去酒吧喝酒喝到打烊,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

「你還有眼線啊?」

「別東拉西扯了,霍勒,你還要趕飛機。」

飯店外有輛車等著他們,司機就是那個身上有監獄刺青的酒保。

「弗雷德,去聖斯蒂芬大教堂,」女子說,「開快點,他的飛機一個半小時後起飛。」

「你知道很多我的事,」哈利說,「我對你卻一無所知。」

「你可以叫我瑪麗亞。」女子說。

晨霧籠罩著薩格勒布,偌大的聖斯蒂芬大教堂塔樓隱沒在白霧之中。

瑪麗亞領著哈利穿過近乎荒涼的廣闊中庭,經過懺悔室、幾個聖者雕像和旁邊的禱告長椅。隱藏式音響播放著宛如祈禱文般的聖歌,歌聲低沉,餘韻連綿,也許是為了激發沉思,但哈利聽了卻只想到天主教超市裡播放的音樂。瑪麗亞帶著哈利踏上側面的走廊,穿過一扇門,進入一個小房間,裡面有兩張祈禱長椅。晨光穿過彩色玻璃,化為紅色和藍色的光線。釘著耶穌的十字架兩旁點著蠟燭,十字架前方是個跪著的蠟像,仰頭伸臂,絕望地祈禱。

「這是使徒多馬,建築工匠的守護者,」瑪麗亞鞠躬畫了個十字,「他想跟耶穌一起死。」

哈利心想,這是心存懷疑的多馬。瑪麗亞在包上方躬身,拿出一根貼有聖者照片的小蠟燭,將蠟燭點燃,放在多馬前方。

「跪下。」她說。

「為什麼?」

「照做就是了。」

哈利不情願地在粗糙的紅絲絨祈禱長椅上跪下,他的手肘放在骯髒傾斜的木扶手上,扶手上沾有汗漬、油脂和淚水。沒想到這個姿勢竟異常舒服。

「向聖子發誓你會信守承諾。」

哈利猶疑片刻,低下了頭。

「我以聖子……」瑪麗亞說。

「我以聖子……」

「我以救贖者之名發誓……」

「我以救贖者之名發誓……」

「儘力拯救那個所謂的小救贖者的性命。」

哈利複述。

瑪麗亞坐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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