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警署燈火通明,宛如矗立在昏暗午後的聖誕樹。窄小的二號訊問室里,約恩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小圓桌對面坐的是警探托莉·李。兩人中間放著兩個話筒,以及約恩的供述。約恩透過窗戶看見西婭正在隔壁房間等候訊問。
「所以他攻擊你了?」托莉看著供述說。
「那個身穿藍色外套的男人拿槍朝我衝過來。」
「然後呢?」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好害怕,只記得片段,可能因為我有腦震蕩吧。」
「了解。」托莉臉上的表情說的卻是相反的意思。她看了紅燈一眼,紅燈亮著表示錄音機仍在錄音。
「哈福森朝車子跑過去?」
「對,他的槍放在那裡。我記得我們從厄斯古德出發的時候,他把槍放在中控台上。」
「你怎麼做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想躲進車裡,又改變主意,朝旁邊的公寓大門跑去。」
「然後持槍歹徒就朝你開槍?」
「反正我聽見了槍聲。」
「繼續說。」
「我跑進大門,回頭一看,就看見那個人在攻擊哈福森。」
「哈福森沒有跑進車裡?」
「沒有,他抱怨過車門因為結冰而卡住。」
「然後那個人用刀子攻擊哈福森,不是用槍?」
「從我站的位置看起來是這樣,他從哈福森背後撲上去,刺了他好幾刀。」
「幾刀?」
「四刀或五刀。我不知道……我……」
「然後呢?」
「然後我跑進地下室打電話報警。」
「歹徒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大門鎖住了。」
「他大可以打破玻璃。我的意思是說,反正他都已經襲警了。」
「對,你說得對,我不知道為什麼。」
托莉低頭看著供述:「我們在哈福森旁邊發現嘔吐物,推測應該是歹徒的,你能證明這點嗎?」
約恩搖了搖頭:「我一直待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直到你們抵達。也許我應該去幫忙的……可是我……」
「你怎樣?」
「我害怕。」
「也許你這樣做是正確的。」托莉臉上的神情再度表達出相反的意思。
「醫生怎麼說?他會不會……」
「他還在昏迷中,醫生還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他的性命。我們繼續。」
「這簡直像不斷重演的噩夢,」約恩低聲說,「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對著話筒說話,別讓我再說了。」托莉語調冷淡。
哈利站在飯店窗前觀察屋頂,屋頂上殘破的電視天線對著黃褐色天空做出怪異姿態。厚重的深色地毯與窗帘擋住了電視播出的瑞典語說話聲,瑞典裔演員麥斯·馮·西度正在飾演作家克努特·漢姆生。迷你酒吧的門開著,飯店的小冊子攤在咖啡桌上,第一頁印著約瑟夫·耶拉西奇總督在耶拉西奇廣場上的雕像照片。照片上放著四瓶迷你酒,分別是尊尼獲加威士忌、斯米諾伏特加、野格利口酒、哥頓金酒,此外還有兩瓶歐祖伊斯科啤酒。這些酒都還沒打開。一小時前,麥努斯打電話來報告歌德堡街發生的事。
哈利希望自己打這通電話時聽起來是清醒的。
鈴聲響到第四聲,貝雅特接了起來。
「他還活著,」哈利還沒開口,她就說,「他們給他接上了人工呼吸器,但他還在昏迷中。」
「醫生怎麼說?」
「他們也不敢說。其實他很可能當場死亡,看起來史丹奇想割斷他的動脈,但他用手擋住了。他的手背上有很深的割痕,血從頸部兩側的小動脈流出來。史丹奇還在他心臟上方刺了幾刀,醫生說刀子可能傷及心臟上端。」
貝雅特的聲音出現微微顫抖,除此之外,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描述其他被害人。哈利知道現在她只能用談公事的方式來說這件事。電話兩頭陷入沉默。麥斯·馮·西度在電視里憤怒地咆哮。哈利在腦中尋找安慰的話語。
「我跟托莉通過電話,」結果哈利卻說,「她向我報告了卡爾森的供述,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我們在大門右側的公寓前發現子彈,彈道鑒定員正在比對,但我很確定它會與伊格廣場、約恩的公寓和救世軍旅社外面發現的子彈相符。是史丹奇下的手。」
「為什麼你這麼確定?」
「有一對男女駕車經過,看見哈福森躺在人行道上,就把車停下來。他們說有個很像乞丐的人從他們面前穿越馬路,女的還說那個人在遠處的人行道上摔了一跤。我們去那個地方查過,我同事畢爾·侯勒姆發現一枚外國硬幣埋在雪地里,因為埋得很深,所以我們本以為它已經埋在那裡好幾天了。侯勒姆也不知道這枚硬幣是哪裡來的,我們只看見硬幣上有字,他去查了之後,發現上面寫的是『克羅埃西亞共和國』和『五庫納』。」
「謝了,我知道答案了。」哈利說,「是史丹奇,沒錯。」
「我們採集了冰面上的嘔吐物進行確認。法醫正在比對旅社枕頭上採集到的頭髮DNA,希望明天就能得到結果。」
「反正我們已經掌握了DNA。」
「可笑的是一攤嘔吐物並非採集DNA的理想場所,黏膜的表面細胞在如此大量的嘔吐物中是四散的,而且又暴露在空氣中……」
「它們會被無數其他的DNA來源所污染,這我知道,但至少我們還有線索可以追查。現在你在做什麼?」
貝雅特嘆了口氣:「我收到獸醫研究所發來的一條相當奇怪的簡訊,得打電話問他們是什麼意思。」
「獸醫研究所?」
「對,我們在嘔吐物中發現許多消化到一半的肉塊,所以送去獸醫研究所做DNA化驗,主要是希望他們能比對奧斯區農業高中的肉品資料庫,追蹤肉塊的來源和產地。如果肉塊具有某種特徵,也許就能和奧斯陸的某家餐廳聯繫到一起。當然這有點像瞎猜,但如果過去二十四小時內史丹奇找到地方躲藏,那他一定會盡量減少移動,如果他在藏身處附近吃過東西,那他很可能會再去。」
「原來如此,不妨一試。簡訊是怎麼寫的?」
「『這種情況下必定是一個中餐館』,說法有點模糊。」
「嗯,有其他發現再打給我。還有……」
「什麼?」
哈利聽得見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話有多麼荒謬:哈福森很強壯,現在醫學科技又這麼發達,不會有事的。
「沒什麼。」
貝雅特掛斷電話後,哈利站到咖啡桌和酒瓶前。國王下山來點名……點到的是尊尼獲加。哈利一手拿起尊尼獲加迷你酒,另一手旋開瓶蓋,或者應該說扭開瓶蓋。他覺得自己彷彿《格列佛遊記》的主人公,被困在小人國里,面對侏儒般的酒瓶,吸入小瓶口飄出的熟悉的甜味。他喝了一大口,身體預測到酒精來襲,進入備戰狀態。他害怕第一波嘔吐反應的攻擊,但知道這無法令他停止。電視里的克努特·漢姆生說他累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準備長時間深潛一般。
這時電話響起。
他遲疑片刻。電話響了一聲之後就安靜下來。
他舉起酒瓶。電話再次響起,然後又安靜下來。
他意識到電話是從櫃檯打來的。
他把酒瓶放在床頭柜上,靜靜等待。第三聲響起,他接了起來。
「漢森先生嗎?」
「我是。」
「大廳有人找您。」
哈利看著瓶身標籤上身穿紅外套的紳士:「說我馬上下來。」
「好的。」
哈利用三根手指拿著酒瓶,將威士忌一飲而盡。四秒鐘後,他趴在馬桶上把航空午餐吐了出來。
前台指了指鋼琴旁的桌椅,其中一把椅子上直挺挺地坐著一名披著披肩的白髮女子。哈利朝女子走去,她用冷靜的褐色眼珠觀察哈利。他在桌子前方停下腳步。桌上擺著一台小型電池收音機,正在播放體育節目的亢奮說話聲,可能是足球賽轉播。女子後方的鋼琴手正在琴鍵上滑動手指,彈奏著經典電影配樂集錦。廣播聲和鋼琴聲相互交雜。
「《日瓦戈醫生》,」女子用英語說,朝鋼琴手點了點頭,「很好聽對不對,漢森先生?」
女子的英語發音和音調十分標準。她嘻嘻一笑,彷彿自己說了什麼幽默的話,接著用堅定慎重的態度輕彈手指,示意哈利坐下。
「你喜歡聽音樂?」哈利問道。
「誰不喜歡呢?我以前教過音樂。」她傾身向前,調高收音機的音量。
「你擔心我們受到監視?」
女子靠上椅背:「漢森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
哈利又說了一遍兒子在校外被人槍殺的故事,只覺得膽汁燒灼喉嚨,胃裡的嗜酒之犬大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