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釘刑 20、會議廳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維卡中庭飯店外的霓虹燈顯示零下十八攝氏度,裡面的時鐘顯示晚上九點。哈利和哈福森站在玻璃電梯內,看著熱帶植物在下方越來越小。

哈福森噘起嘴唇,然後改變心意,又噘起嘴唇。

「玻璃電梯沒問題,」哈利說,「我不怕高。」

「嗯哼。」

「我希望由你來說明和發問,我晚點再加入,好嗎?」

哈福森點了點頭。

他們離開托雷家之後,才剛上車就接到甘納·哈根的電話,要他們前往維卡中庭飯店,阿爾貝特和麥茲·吉爾斯特拉普這對父子正在那裡等候,準備提供說明。哈利說民眾打電話來表示要提供說明並找警方去做筆錄不符合常規,因此建議派麥努斯過去。

「阿爾貝特是總警司的老朋友,」哈根解釋說,「他打電話來,說他們決定只給領導調查工作的警官提供說明。往好的方面想,不會有律師在場。」

「這個嘛……」

「太好了,謝謝。」

這次他們身不由己。

一名身穿藍色運動上衣的矮小男子站在電梯外等候他們。

「我是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男子說話時一雙薄唇幾乎不動,迅速而堅定地跟他們握了握手。阿爾貝特一頭白髮,眉頭蹙起,面容飽經風霜,但眼神年輕警覺,在他們行走時觀察著哈利。三人來到一扇門前,門上的標誌表明這裡是吉爾斯特拉普投資公司。

「我想先跟你們說,我兒子受到很大的打擊,」阿爾貝特說,「屍體的狀況慘不忍睹,麥茲生性又比較敏感。」

哈利根據他的表達方式,分析他可能是個務實之人,懂得逝者已去的道理,或者是他的兒媳婦並未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接待區小而華麗,牆上掛著多幅民族浪漫主義風格的挪威著名畫作。這些畫哈利見過無數次,像是農場里的男人和貓、索里亞莫里亞宮殿。只不過這次哈利不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複製品。

他們走進會議室,只見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坐在裡面,凝視著面對中庭的玻璃牆。阿爾貝特咳了一聲,麥茲緩緩轉過身來,彷彿正在做夢卻受到打擾,而他不願意離開夢境。哈利的第一印象是兒子長得不像父親。麥茲的臉小而圓,五官柔和,有一頭鬈髮。哈利判斷他應該三十多歲,但他看起來比這年輕,可能因為他臉上露出孩子般無助的神情,站起來時棕色的雙眼才終於聚焦在他們身上。

「很感謝你們過來。」麥茲用濃重的嗓音低聲說,非常用力地跟哈利握手,讓哈利懷疑他說不定以為來的是牧師而非警察。

「不客氣,」哈利說,「反正我們也想找你談話。」

阿爾貝特咳了一聲,嘴巴幾乎沒怎麼張開,像是木雕面孔上的一條裂縫:「麥茲的意思是說他很感謝你們接受請求來到這裡,我們以為你們更想在警局碰面。」

「我想你會更願意在家裡見我們,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哈利對麥茲說。

麥茲優柔寡斷地看了父親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說:「我沒辦法忍受待在那裡,感覺好……空。今天晚上我會睡在家裡。」

「和我們一起。」阿爾貝特補充道,並看了兒子一眼。哈利覺得阿爾貝特的眼神里應該帶著同情,但看起來卻像是輕視。

四人坐下,父子倆越過桌面把名片遞給哈利和哈福森。哈福森回遞兩張自己的名片,阿爾貝特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哈利。

「我的還沒印出來,」哈利說,這是實話,他的名片從以前到現在從未印出來過,「不過哈福森跟我是搭檔,所以打給他也一樣。」

哈福森清了清喉嚨:「我們想請教幾個問題。」

哈福森的詢問重點在於釐清朗希爾德稍早之時的行蹤、她去約恩·卡爾森家的原因,以及她可能的仇敵。但每個問題對方都以搖頭作答。

哈利找來牛奶加進咖啡,他已不再喝黑咖啡,也許這是開始衰老的徵兆。幾星期前,他把披頭士的經典專輯《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拿出來聽,結果十分失望,因為連這張專輯也變老了。

哈福森看著筆記本上的問題,記下回答,並未和對方目光相觸。他請麥茲說明今天早上九點到十點之間的行蹤,這正是醫生推斷的死亡時間。

「他在這裡,」阿爾貝特說,「我們兩個人一整天都在這裡工作,希望讓公司出現轉機。」他對哈利說:「我們料到你們會問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警方在調查命案時,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丈夫。」

「這是有原因的,」哈利說,「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

「了解,」阿爾貝特說,「但統計數字是一回事,現實情況是另一回事。」

哈利直視阿爾貝特閃爍不定的藍色眼睛。哈福森瞥了哈利一眼,彷彿在害怕些什麼。

「那我們就把現實情況說清楚,」哈利說,「少搖頭、多說話,可以嗎,麥茲?」

麥茲猛然抬頭,彷彿剛剛在打瞌睡。哈利等到和麥茲四目相接,才說:「約恩·卡爾森跟你老婆的事,你知道多少?」

「住口!」阿爾貝特用他那張木偶一樣的嘴厲聲說,「你這種傲慢的態度可以用來應付平常那些人,但不能用在這裡。」

哈利嘆了口氣:「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讓你父親留在這裡,麥茲,但如有必要,我會把他轟出去。」

阿爾貝特哈哈大笑,這是勝利者發出的老練笑聲,大有終於找到可敬對手之感:「告訴我,警監先生,我是不是得打電話給我的總警司朋友,說他的手下用這種態度來面對一個剛經歷喪妻之痛的人?」

哈利正要回答,卻被麥茲搶先一步。麥茲以怪異而優雅的姿態緩緩揚起了手:「爸,我們得找到他,我們必須跟警方互相幫助。」

他們等待麥茲往下說,但麥茲的目光又回到玻璃牆上,不再說話。

「好吧,」阿爾貝特用十分地道的英語說,「那我們有個條件:霍勒,我們私底下說,請你的助手去外面等。」

「這不是我們的工作方式。」哈利說。

「我們正在試著跟你合作,沒什麼好商量的,不然就通過律師來跟我們談,明白嗎?」

哈利等待自己的怒氣上升,卻遲遲沒等到,於是他很確定:自己的確開始老了。他朝哈福森點了點頭,後者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仍站了起來。阿爾貝特等他離開並關上門之後,才開口說話。

「是的,我們見過約恩·卡爾森。麥茲、朗希爾德和我見過他,他是以救世軍金融顧問的身份跟我們見面的。我們開了很高的報價給他,但他回絕了,毫無疑問這是個正直的、道德感很強的人。但他還是有可能追求朗希爾德,而且他也不是頭一個。我發現婚外情已經登不上報紙頭版了。但你的暗示是荒謬的,相信我,我認識朗希爾德已經很久了,她在家裡不僅備受疼愛,也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

「如果我說她有約恩·卡爾森家的鑰匙呢?」

「我不想再聽見這件事了!」阿爾貝特怒道。哈利瞥了玻璃牆一眼,看見玻璃映照出麥茲的臉。阿爾貝特繼續往下說:

「我們之所以想私下跟你談話,霍勒,是因為你是調查工作的領導人,只要你逮到殺害朗希爾德的兇手,我們就給你一筆獎金,二十萬克朗,絕對謹慎處理。」

「你說什麼?」哈利說。

「好吧,」阿爾貝特說,「數目可以再談。重點是,我們希望警方優先辦這件案子。」

「你是要賄賂我?」

阿爾貝特露出刻薄的微笑:「霍勒,你用不著這麼激動,回去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要把這筆錢捐給警察遺孀基金,我們也沒意見。」

哈利默然不語。阿爾貝特在桌上拍了一掌。

「會議結束。我們保持聯絡,警監先生。」

玻璃電梯輕柔無聲地向下降,哈福森打了個哈欠,心想聖誕頌歌中的天使應該就是這樣降臨人間的。

「你為什麼沒有立刻把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轟出去?」哈福森問道。

「因為他還挺有意思的。」哈利說。

「我去外面的時候,他說了什麼?」

「他說朗希爾德是個很好的人,不可能跟約恩·卡爾森發生什麼關係。」

「這種話連他們自己也相信嗎?」

哈利聳了聳肩。

「他們還說了什麼?」

哈利遲疑片刻:「沒有了。」他朝下方大理石沙漠中的綠洲和噴泉望去。

「你在想什麼?」哈福森問道。

「我好像看見了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的微笑,但不是很確定。」

「什麼?」

「我在玻璃牆上看見他的影子。你有沒有發現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看起來有點像木偶?那種說腹語的木偶。」

哈福森搖了搖頭。

他們踏上穆克坦斯路,朝奧斯陸音樂廳的方向走去。路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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