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降臨 8、用餐時間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這一天將成為二十四年來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點,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爾德,簽字拿走湯姆·瓦勒家的鑰匙,然後離開警署。他立起領子行走,咳嗽時聲音似乎消失在棉絨之中,彷彿寒冷讓空氣變得濃重。

清晨,人們匆匆走在人行道上,只想趕快進入室內,只有哈利緩緩邁步而行,但他的膝蓋正隨時做好準備,以防馬丁靴的橡膠鞋底抓不住冰面。

當他走進湯姆位於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時,艾克柏山後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湯姆死後,這棟公寓被封鎖了數周,但警方並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軍火走私犯的任何線索,至少總警司是這麼說的。總警司還通知他們,說這件案子已被歸為次優先順序,因為「還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調查」。

哈利打開客廳的燈,再次發現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靜的氛圍。黑色皮革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台超大等離子電視,電視兩側各有一個一米高的揚聲器,它們是這所公寓環繞音響的一部分。牆上掛有很多圖片,上面是藍色立方體的圖案,蘿凱稱這種圖案為標尺藝術。

哈利走進卧室,窗外透進灰色光線。卧室十分整齊,桌上擺著電腦顯示器,卻不見主機,一定是被搬回去尋找證據了,但哈利並未在警署的證物中看見湯姆的電腦,不過話又說回來,上級也沒給他調查這件案子的許可權。官方說法是他正因殺害湯姆而受到獨立警務調查機構SEFO的調查,但他揮之不去的一個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樣東西都被翻起來看。

哈利正要離開卧室,卻聽到一個聲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靜。

那是個隱約的嘀嗒聲,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豎。聲音來自衣櫃。他猶疑片刻,打開櫃門。櫃底有個打開的紙箱,哈利立刻認出裡頭是那天晚上湯姆在學生樓時穿的外套。外套上放著一塊手錶,錶針正在嘀嗒走動。那天晚上湯姆打破電梯窗戶,把手伸進電梯內他們所在之處,電梯開始下降,切斷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後,這塊表依舊這樣嘀嗒運轉。後來他們坐在電梯里,圍著湯姆的斷臂。斷臂死氣沉沉,宛如蠟像,又像是從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隻手臂,只不過上面有一塊表,怪異莫名。一塊嘀嗒作響的表,活生生的,拒絕停止,就像哈利小時候父親講的故事:有個男人死後心臟不肯停止跳動,把殺人者逼瘋了。

這是一種獨特的嘀嗒聲,強烈而有活力,聽過之後便會讓人記住。這塊表就是湯姆的勞力士手錶,想必價格不菲。

哈利關上衣櫃,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前門,發出的聲音在四壁之間回蕩。他鎖門時,鑰匙叮叮地響個不停,接著又瘋狂地嗡嗡作響,直到他踏上街道,車輛聲才淹沒了這一切,帶來安慰。

下午三點,厄葛林司令大樓四號已被陰影籠罩,救世軍總部窗內亮起燈光。下午五點,天黑了,溫度計的水銀掉到零下十五攝氏度。幾片雪花飄落在一輛有趣的小車的車頂上,瑪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車裡等人。

「快點啊,爸爸。」她嘟囔說,焦慮地看了電量表一眼。這輛電動汽車是皇室送給救世軍的,但她不確定它在寒冷的天氣里表現如何。她記得在鎖上辦公室的門之前辦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網站首頁輸入即將舉行和已取消的軍團會議,修改伊格廣場的救濟巴士和救濟站的時間表,檢查要寄給首相辦公室的信——內容是關於即將在奧斯陸音樂廳舉辦的年度聖誕表演。

車門打開,寒氣竄入車內,一名男子坐上了車。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濃密的白髮,他擁有一雙瑪蒂娜見過的最明亮的藍色眼眸,反正其他超過六十歲的人都沒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費力地將雙腳放在座椅和儀錶盤之間的狹小空間里。

「走吧。」男子說,掃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訴大家他是挪威救世軍的最高領導人。他語調樂觀,帶有一種輕鬆自如的權威感,顯然覺得讓別人服從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你遲到了。」瑪蒂娜說。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撫摸她的臉頰,藍色眼眸閃閃發光,充滿能量和歡喜,「快點出發吧。」

「爸……」

「等一下,」男子搖下車窗,「里卡爾!」

會議廳入口站著一名年輕男子。會議廳就在救世軍總部旁邊,二者位於同一個屋檐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立刻跑到車旁,立正站好,雙臂緊貼身側,卻差點滑倒,於是他趕緊揮動手臂,恢複平衡。他靠近車子時,已上氣不接下氣。

「是,總司令。」

「里卡爾,跟別人一樣叫我戴維就好。」

「是,戴維。」

「但請不要每說一句話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里卡爾的目光從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兒瑪蒂娜身上,又跳了回來。里卡爾用兩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瑪蒂娜經常納悶,怎麼會有人無論處在什麼天氣或環境下,嘴唇上方都這麼容易出汗,特別是當他坐在她身旁時,不管是在教會還是其他地方,他總會輕聲說一些本該很有趣的話,可他卻總是蹩腳地掩飾緊張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還不斷冒汗。有時里卡爾坐得離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靜,她就會聽見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發出的窸窣聲。這是因為他不僅會冒汗,還會長出異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達總部時,臉頰光滑得像嬰兒臀部,但到了午餐時間,白色肌膚就已泛起藍色微光。她經常發現,里卡爾晚上來開會時,已經又刮過一次鬍子。

「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啦,里卡爾。」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瑪蒂娜知道父親這些玩笑沒有惡意,但有時父親似乎看不出這種舉動是在欺負別人。

「哦,好。」里卡爾擠出笑容,彎下腰來,「嘿,瑪蒂娜。」

「嘿,里卡爾。」瑪蒂娜說,假裝在關心電量表。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總司令說,「路上冰雪太多,我車子的輪胎又是沒有防滑釘的普通輪胎,其實應該換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燈塔……」

「我知道,」里卡爾熱情地說,「您要去跟社會事務部部長一起用餐。剛剛我跟公關負責人說我們希望得到很多媒體的報道。」

埃克霍夫露出神氣十足的微笑:「很高興看到你如此進入狀態,里卡爾。重點是我的車在車庫裡,我希望我回來時車子已經換上防滑胎,你知道……」

「防滑胎在後備廂?」

「對,但前提是你沒有急事要辦。我正要打給約恩,他說他可以……」

「不用不用,」里卡爾用力搖頭,「我立刻去換。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維。」

「你確定嗎?」

里卡爾一臉茫然地看著總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嗎?」

「你沒有更急的事嗎?」

「我確定,這是個好差事,我喜歡弄車子,還有……還有……」

「換輪胎?」

里卡爾吞了口口水,點了點頭。總司令面露喜色。

他搖上車窗,車子駛離廣場。瑪蒂娜說他這樣利用里卡爾樂於助人的個性是不對的。

「我想你說的是他卑微的個性吧?」她父親答道,「放輕鬆,親愛的,這只是個測驗,沒有其他意思。」

「測驗?是測驗無私還是懼怕權威?」

「後者,」總司令咯咯一笑,「我剛剛才跟里卡爾的妹妹西婭說過話,她告訴我里卡爾正趕著做明天要交的預算。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把做預算排在第一位,把換輪胎的事交給約恩去做。」

「那又怎樣?說不定里卡爾只是善良而已。」

「對,他善良、聰明、勤奮、認真。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勝任重要管理職位的毅力和勇氣。」

「大家都說約恩會坐到那個位子。」

埃克霍夫低頭看著雙手,臉上泛起一絲微笑:「是嗎?對了,我欣賞你這樣維護里卡爾。」

瑪蒂娜的視線並未離開路面,但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朝她射來。他繼續說:「我們兩家多年來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軍的基礎也很穩固。」

瑪蒂娜深吸一口氣,抑制自己的煩躁心情。

這項任務需要一發子彈。

但他還是把彈匣裝滿,因為這把手槍只有在裝滿子彈的情況下才能達到完美平衡,另外這樣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彈匣里有六發子彈,彈膛里還有一發。

他穿上肩套,這肩套是二手的,皮質柔軟,聞起來咸而刺鼻,散發著皮膚、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槍乖乖地貼在他身上。他站在鏡子前方,穿上西裝外套——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裡面藏有手槍。大型槍支比較有準頭,但這次任務不需要精準射擊。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進口袋,從內袋拿出紅色領巾。

他看了看錶。

「毅力,」甘納·哈根說,「還有勇氣,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監身上看見的特質。」

哈利沒有回答,他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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