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降臨 5、燈塔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約恩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的後院找到羅伯特,這家店是救世軍在基克凡路開設的。

羅伯特雙臂交抱,倚著門框,看著眾人把一個個垃圾袋從卡車上卸下來,搬進店內的儲藏室。那些人的對話中夾雜著多種語言或方言的粗話。

「貨好嗎?」約恩問道。

羅伯特聳了聳肩:「人們很樂意捐出夏裝,這樣明年才能買新衣服,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冬裝。」

「你手下語言真是多彩多姿,他們都是些被判刑要通過勞役來減刑的人嗎?」

「我昨天才算過,現在來我們這裡當義工減刑的人,是耶穌追隨者的兩倍。」

約恩笑了:「傳教士未耕種的土地,只是需要一個開始。」

羅伯特朝其中一人高喊,那人丟了包煙給他。羅伯特將一根沒有濾嘴的香煙夾在雙唇之間。

「把它拿下來,」約恩說,「我們救世軍發過誓的,你想被開除嗎?」

「老哥,我沒有要點燃它。你有什麼事?」

約恩聳了聳肩:「想找你聊一聊。」

「聊什麼?」

約恩咯咯一笑:「就是兄弟間的普通閑聊。」

羅伯特點了點頭,摘下舌頭上的一片煙草:「每次你說閑聊,就表示你要告訴我該怎麼生活。」

「別這樣說。」

「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啊!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羅伯特拿出嘴裡的香煙,朝雪地吐了口口水,又望向飄在高空中的白雲。

「媽的!我厭倦了這份工作,厭倦了這棟房子,厭倦了那個無能又虛偽的士官長在這裡作威作福。如果她不是那麼丑,我一定會……」羅伯特露出冷笑,「把她那張梅干臉干到發綠。」

「我冷死了,」約恩說,「我們可以進去嗎?」

羅伯特先走進小辦公室,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那把椅子擠在凌亂的辦公桌、開向後院的小窗戶、印有救世軍標誌及「血與火」座右銘的黃色旗幟之間。約恩把一沓文件從木椅上拿起來,有些文件因為時間久遠而泛黃,他知道這把木椅是羅伯特從隔壁麥佑斯登區軍團的房間擅自拿來的。

「她說你會裝病逃避責任。」約恩說。

「誰說的?」

「魯厄士官長說的,」約恩做了個鬼臉,「那個梅干臉。」

「她打過電話給你,是嗎?」羅伯特用摺疊小刀戳著辦公桌,突然提高嗓音說,「哦,對了,我都忘了,你是新上任的行政長,是所有事務的主管。」

「上級還沒做出決定,也可能是里卡爾當選。」

「管他呢,」羅伯特在桌上刻了兩個半圓形,形成一顆心,「反正你已經說了你要說的話。明天我會幫你代班,在你離開之前,可以給我五百克朗嗎?」

約恩從皮夾里拿出鈔票,放在羅伯特面前的桌上。羅伯特用刀身划過下巴,黑色胡楂發出摩擦的聲響:「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約恩知道接下來羅伯特要說什麼,吞了口口水:「什麼事?」

他越過羅伯特的肩膀,看見外頭開始飄雪,但後院周圍的屋子產生的上升暖氣流讓細小的白色雪花懸浮在窗外,彷彿正在聆聽他們說話。

羅伯特用刀尖對準心形圖案的中央:「如果再讓我發現你接近某人——你知道是誰……」他的手握住刀柄,傾身向前,借著體重一壓,刀子咯吱一聲插入乾燥的木桌中,「我就毀了你,約恩,我發誓我一定會。」

「有沒有打擾到你們?」門口傳來說話聲。

「一點也沒有,魯厄士官長,」羅伯特用甜美的語調說,「我哥正好要走。」

莫勒走進他的辦公室,總警司和新任督察長甘納·哈根停止了交談。當然,這間辦公室現在已經不是莫勒的了。

「你喜歡這片景觀嗎?」莫勒希望自己的語氣是愉快的,隨即又補上「甘納?」。這名字從他口中說出顯得很陌生。

「嗯,十二月的奧斯陸總是一派悲傷的景象,」哈根說,「我們也得看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莫勒很想問他說的「也」是什麼意思,但他看見總警司點頭表示同意,便把話咽了回去。

「我正在跟甘納說明這裡的人員內幕,把所有秘密說給他聽,你懂的。」

「哈,我懂,你們兩個以前就認識了。」

「沒錯,」總警司說,「甘納和我以前是同學,那時候警察學院還叫警察學校。」

「備忘錄上說你每年都會參加畢克百納滑雪賽,」莫勒轉頭望向哈根,「你知道總警司也會參加嗎?」

「我知道啊,」哈根面帶微笑,朝總警司望去,「有時我們會一起去,在最後衝刺的時候努力超越對方。」

「真沒想到,」莫勒露出促狹的微笑,「如果總警司是任命委員會的成員,那他就會被指控任人唯親了。」

總警司發出乾笑,用警告的眼神瞥了莫勒一眼。

「我正跟甘納說到那個你慷慨贈表的人。」

「哈利·霍勒?」

「對,」哈根說,「我知道那個涉及『愚蠢走私案』的警監就是死在他手下,聽說他在電梯里把那警監的手臂扯斷了,現在還涉嫌把案情泄露給媒體,這樣不好。」

「第一,那起『愚蠢走私案』是一群行家乾的,他們利用警界的幫手,讓廉價手槍在奧斯陸泛濫成災。」莫勒難以掩飾聲音中的怒意,「這件案子是霍勒在總署的阻撓下、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偵破的,這都要歸功於他多年來勤勉的警察工作。第二,他是出於自衛才殺人,而且是電梯扯斷了瓦勒的手臂。第三,我們手上沒有證據指出是誰泄露了什麼。」

哈根和總警司交換眼神。

「不管怎樣,」總警司說,「這個人你都必須留意,甘納。據我所知,他女友最近跟他分手,我們都知道像哈利這種有酗酒惡習的人,這種時候特別容易故態復萌,我們絕對無法接受這種行為,無論他破過多少案子。」

「我會好好約束他的。」哈根說。

「他是警監,」莫勒閉上眼睛,「不是一般警察,而且他也不喜歡被約束。」

哈根緩緩點頭,伸手摸了摸濃密的花冠般的頭髮。

「你什麼時候開始去卑爾根上班……」哈根放下了手,「畢悠納?」

莫勒猜想,哈根叫他的名字應該也覺得很陌生。

哈利漫步在厄塔街上,從路人腳上穿的鞋子可以看出,他越來越靠近燈塔餐廳了。緝毒組的同事都說,陸軍和海軍的剩餘軍品店對於辨識吸毒者的貢獻最大,因為軍靴遲早都會通過救世軍穿到毒蟲腳上。夏天是藍色運動鞋,而冬天,毒蟲的「制服」則是黑色軍靴,外加綠色塑料袋,裡面裝著救世軍分發的盒裝午餐。

哈利推開燈塔餐廳的大門,朝身穿救世軍連帽外套的警衛點了點頭。

「帶酒了嗎?」警衛問道。

哈利拍了拍口袋:「沒有。」

牆上的告示寫道,酒類飲品必須交由門口警衛保管,離開時取回。哈利知道救世軍已放棄讓客人交出毒品和吸毒工具,因為沒有毒蟲會乖乖照做。

哈利走進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牆邊找到一把長椅坐下。燈塔餐廳是救世軍的餐廳,也是新千禧年版的救濟所,窮人們來這裡可以得到免費的點心和咖啡。這裡舒適明亮,跟一般咖啡館的不同之處只在於客人。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為男性,他們吃白麵包,夾褐色或白色的挪威芝士,閱讀報紙,在桌前安靜地談話。這是個自由空間,可以取暖,喘口氣,在找了一天毒品之後稍事休息。卧底的警察有時也會來,但根據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警方不會在這裡逮人。

哈利旁邊的男子低頭坐著,一動不動,他的頭垂落在桌子上方,骯髒的手擺在面前,手指夾著一張捲煙紙,周圍散落著許多煙蒂。

哈利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嬌小女子的背影,她正在更換一張桌子上燃盡的蠟燭,桌上擺有四個相框,其中三個裝的是個人照片,第四個裡面是十字架和一個名字,背景是白色的。哈利起身走了過去。

「這是什麼?」

也許是因為女子纖細的脖子與優雅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她美得幾乎不自然的烏黑秀髮,哈利在她轉過頭之前就聯想到貓。待女子轉過頭來,她的小臉和不成比例的大嘴,以及日本漫畫人物般極為俏麗的鼻子,更讓他覺得她像只貓。但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哈利說不上來,只覺得這些組合在一起不大對勁。

「十一月的。」女子答道。

她的聲音冷靜、低沉而溫柔,令哈利納悶這究竟是她自然的聲音,還是後天學來的。他知道有些女人會這麼做,改變說話聲就像換衣服一樣,一種聲音在家裡使用,一種聲音用來創造第一印象和社交,一種聲音用於夜晚的親密行為。

「什麼意思?」哈利問。

「十一月的死亡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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