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輝煌的落日 清晨一次關於正義的談話

第二天,粘西比早早地便起了床,從自己的內室觀察蘇格拉底的房間。

房門吱吱嘎嘎,院子里蒼蠅瘋狂地嗡嗡作響。粘西比在同一個小木桶里洗著自己最小的孩子和他的外衣。忽然在她面前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希臘最強大城邦里最著名的哲學家之一,除了肚臍下提了一條寬鬆的長褲以外幾乎赤身裸體。他的肚臍擠在滿是贅肉並覆蓋著金黃色汗毛的肚子中間,幾乎都快看不見了。

「早上好!」他喊道。

男孩顯然被這一聲音嚇著了,在木桶里不停動彈。粘西比僅僅像是對待長官一樣朝他點了點頭。

「我想跟你談談。」她說。

他向她這兒走近了一步。

「還有葡萄嗎?」他問道。

「廚房有。」

他穿過院子,中途拍了拍他兒子掛滿水珠的腦袋和下巴,向籃中去尋葡萄。當他回來時,粘西比正把孩子擦乾。

「那個死者……」她開始說道。

他在一條腿有長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葡萄架下投射著屋頂長長的影子。他將一顆葡萄粒塞入嘴裡開始咀嚼,似乎根本沒聽懂粘西比所說的話。

「那個死者,」她重新發起了攻勢,「是你的朋友嗎?」

「我確實認識他,怎麼了?」

「因為聽人說他曾經住過我們家。」

他開始吃第二顆葡萄,等待著她下頭的話。

「這是他為什麼會在我們家後面的小巷裡被殺的惟一解釋。」她說道。

「這是你的假設罷了。」他假裝對著葡萄若有所思,只做了這樣的回答。

但粘西比此刻的表情使他意識到自己不會這樣就矇混過關。她準備發起攻擊了,對於蘇格拉底來說,他寧可閃電打雷也不願聽到妻子的尖叫聲。此時他的大兒子出現了,他奔向父親。

蘇格拉底擁抱了他並問他是否睡了個好覺。小兒子,什麼都沒穿,在地上拖著一隻腳底裝有輪子的木馬,嘴裡還振振有辭地念著「吁」。母親將他們帶回房間,蘇格拉底便又開始從籃中拿他的葡萄。

「蘇格拉底,」她堅定地說,「據說菲利皮季在被殺幾小時之前還跟亞西比德一塊兒吃過飯,而亞西比德又是你的朋友,而且菲利皮季是在我們家後面被人殺害的。我想我的想法不僅僅是一種假設吧。」

見鬼的女人!她很少有那麼幾天能和他的邏輯推理能力一樣好,她嘴裡吐出的亞西比德這幾個字警告著蘇格拉底。這個名字太有名了,它屬於受伯利克里監護的孤兒,屬於一個他放在心底的年輕人。他從未輕率地喊出過這個名字。

「你當時也在跟他們一塊兒吃晚飯嗎?」她又問道。

「是的。」

「那麼你肯定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他揉了揉一隻眼睛,接下來又揉了揉另一隻,為的是拖延時間。

「我確實知道一件事,」他最後終於說,「那次宴會是在阿爾克羅斯的家裡開的,而且亞西比德在第二天清晨前都沒有離開過他家。我們談話直到深夜,在場的還有另幾個賓客。那時菲利皮季已離開好一會兒了。」

「他和亞西比德吵架了嗎?」粘西比問道。

這個女人的疑心真是重!「是的,你怎麼知道的?」

「我判斷的。」粘西比邊說著邊把桶中的水倒進了排水溝,水便沿著院子一直流到了街上。

一個人是不會無緣無故提早離開宴會的。他們爭吵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她所指的又到底是什麼?「我對你的洞察力十分讚賞,親愛的粘西比。」蘇格拉底盡量裝作很冷淡地說,「而且我也十分讚賞你竟然對一件跟我們家毫無關係的事如此關心。」

「這件事跟我有關。」她堅定地反駁道。

他揚起了眉毛。

「是嗎?」

「是的。菲利皮季兒子的悲傷深深打動了我。當他們把他屍體運走的時候我也在那兒。那個男孩就向我走了過來,因為他聽別人說是我發現了屍體。他就簡單地問了我一句:『為什麼?』我知道你們在演講中常說到公正和道德,就是你們,伯利克里的先生們。但我也同樣清楚這座城裡充滿了不公正。想到那個小男孩感覺自己是在雅典不公正的社會基礎上長大,我心裡就不是滋味:要知道他可能會失去自尊的,蘇格拉底。我想知道菲利皮季為什麼被殺,還有是誰殺了他。」

蘇格拉底若有所思地考慮著他妻子說的話。他被這些話所震動,幾乎是被感動了,同時他覺得再用那些不可捉摸的假話來搪塞或冒失地說漏了嘴都是那麼的不合適。

「我敬重你剛才說的話,粘西比。但是如果你知道了殺人者的名字後,你會怎麼辦呢?」

她憤怒地注視著他。

「我會向議會揭發他!」

蘇格拉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情十分焦急。

「我不知道殺人者的姓名,粘西比。但我不想讓你卷進這樁正如你自己所說的會動搖雅典基礎的事件中來。你會有危險,也會遭遇到十分厲害的敵人,而且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也有可能被你拖下水。我不想對你隱瞞,那樣會令我非常討厭。」

「你的意思是……」她激動地問道。

「聽著。在雅典有兩個政黨,他們水火不容。一個是民主黨,他們希望以人民的名義行使權力。另一個是寡頭政黨,他們覺得權力應該掌握在少數有經驗的人手裡。菲利皮季,就跟他父親薛尼亞德一樣,曾經是寡頭政黨的擁護者。他強烈反對亞西比德,因為後者雖身為寡頭政黨卻玩弄民主權利。他本是亞西比德的朋友,但自從認為他是個偽君子後便不停地辱罵他。亞西比德的朋友便起來抗議而且用過激的手段進行報復。當時大家都喝了酒,而且周圍亂糟糟的。有幾個賓客起身去罵坐在不遠處的菲利皮季,他就站起身來離開了。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有一個亞西比德的朋友去尾隨他,後來爭吵惡化了……不過我確實不知道為什麼菲利皮季會來這兒,因為他走時我還在阿爾克羅斯家呢。你瞧吧。」

粘西比認真地聽著她丈夫所說的每一句話。

「你不知道誰有可能跟蹤菲利皮季嗎?」她又問道。

「不,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因為如果我知道了,我可能會被迫將他告發出來,那樣可能會引起500人議會和十將軍會的危機。我們正在打仗,拉棲第夢人已在阿提卡發動了進攻。選擇這個時候挑起一件涉及受伯利克里監護的孤兒的醜聞是錯誤的。這對民主黨和整個雅典來說是十分危險的。」

「打仗,打仗!你們總是在打仗,就是你們這些男人們!所以說,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的意思是應該以民主的名義包庇一個殺人犯。」粘西比邊說邊向她丈夫投去了嚴厲的目光。

「如果女人也被允許參政,我會盡我所能把你選入500人議會的,粘西比。」蘇格拉底回答說,「我這麼說可是認真的。」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我可接受不了一件不公正的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一個殺人犯竟以正義的名義干著壞事。」

從眼角蘇格拉底看到奴隸正在廚房生火。油炸大蒜的味道混入了空氣中。蘇格拉底站起身結束了這場比平時安靜但卻比他想像中更令人不安的談話。情況是不可預見的,而且他從中還品出了諷刺的味道:他妻子對於一個孤兒的同情恰恰證實了哲學的道德正義。他總是慶幸於自己的小心謹慎;他沒有告訴粘西比受害者是亞西比德的情人,而且爭吵的起源既有政治原因同時也有關於兩個男人間的私密關係。女人對此總是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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