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十九章

他們正趕上邁阿密市中心交通高峰的末尾,將近七點鐘才到達第九十五大街的路口,此時天色已經很黑了。

邁阿密海岸的商業區沿著連接I-95州際公路和1號國道的那條路上的馬蹄形地區展開,大部分地方都給人一種小城鎮的感覺——大路小道貫穿於幽靜的住宅之間,雜貨店緊挨著餐館位於街口,白色的教堂尖塔刺穿了頂棚似的寬闊、油綠的棕櫚樹陰,上面爬著禾葉櫟藤。這一帶發展得很快,許多新的家庭不斷湧入,大多數房屋尤其是那些離州際公路比較遠的住宅都十分新潮氣派,而薩莉住過的房子卻是六十年代建造的,而且從來沒有翻修過。這個老房子距I-95公路僅隔著兩個街區,是有兩間卧室的牧場式平房建築,老式的固定百葉窗上依舊遮著鋁製的涼篷,水磨石門廊上掛著個醒目的牌子「出租房屋」。傑克起先差點把這個小房子誤以為是誰家門前的草地上立著個粉紅色的塑料火烈鳥。

傑克將他的野馬車停在房前的車道上,借著門廊里黃色的燈光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人站在台階上等他們,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雞心領套頭衫。

「這人是誰?」傑克透過擋風玻璃望著那個人問道。

「房屋管理員,」勒內說。「你只管照我的樣兒做,好嗎?」

「照你的樣兒?」

「我沒跟他提我姐姐在這裡住過的事,他不知道我只是想來看看房子。我說自己急著要找個住處,如果喜歡這房子的話就多給他百分之十的房租,他才答應星期五的晚上在這兒等我。」

「現在這裡有人住嗎?」

「住著個老人,他是孤身一人。自從那個謀殺案之後,聽說這房子就是零零星星按月租的,而且經常沒人住。」

「出過那種事,誰要是住在這裡可真夠慘的。」

「是呀,」她說,然後又小聲添了一句:「比薩莉還要慘。」

他們沿著門前的小路走上前去,管理員在台階上向他們打招呼。

勒內道:「你就是吉米吧」

「是的。」他說,嘴裡含著的一根牙籤擺動了兩下,兩個拇指搭在皮帶上。

「我是勒內,這位是傑克,」她說,兩人與他握了握手。「我們來這兒看房子。」

「你們知道那個小女孩在這兒被殺的事,對吧?」

他說話的時候閉著一隻眼睛,那是神經性的毛病。

「是的,我們知道。」

「那就好。我希望把話挑明了,因為來這兒的人不少,雖然他們看過房子之後都很喜歡,可一聽說那姑娘的事就立馬改主意了。浪費我的時間。」

「我們不在乎那件事。」

「你們沒孩子,嗯?」

「沒有,」她說。「沒有孩子。」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大串鑰匙,挑出其中一把打開了鎖,將門推開,立刻後退了一步。一股刺鼻的陳貓糞臭味沖著傑克撲面而來,就像是在聞一塊浸過氨水的抹布。

「是貓,」吉米說。「眼下住在這兒的斯克魯鮑爾養了十一隻貓。」

「十一隻?」傑克吃驚地問道。

「是呀。我受不了那些滿身臭氣的畜生,你們自己進去看吧,我就在這裡等著。」

勒內先走進去把燈打開,傑克跟在她身後,吉米留在那裡沒有動。他們一進去,門就關上了,顯然是吉米不願聞貓的氣味。

起居室很小,裡面凌亂不堪,一塊綠色的地毯鋪滿了整個地板,上面的絨毛都磨光了。長沙發上蒙著髒兮兮的白床單,有幾隻貓正在上面睡覺,傑克數了一下,總共有五隻。另外還有兩個小沙發、一把軟墊椅子和一個茶几,上面清一色蒙著舊床單,傑克又發現了三隻貓。

「老天爺,這裡面臭氣熏天。」

勒內瞥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你這傢伙應該到非洲去住上三年試試。

傑克剛向前走了一步,猛然聽到腳底下踩到一隻玩具貓發出吱吱的響聲,嚇得蹦了起來。他神經質地格格笑了兩聲,而勒內卻毫無懼色。她彷彿忽然間聽不到聲音、聞不到氣味、看不見東西了——現時的一切不復存在,往昔的一幕一幕展現在眼前。

傑克也感覺到了這裡氣氛不同,他不再調侃,不再開玩笑,不再故意找話茬來分散注意力不去想這幢房子里發生的那場悲劇,那結束了一個孩子的生命、徹底改變了一個年輕母親命運的可怕的罪孽。

「出事那年她二十四歲。」勒內說,聲音在發抖。

傑克站在那裡,似乎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從血管里流淌出來。二十四歲。他還能記得自己二十四歲時的事嗎?他能理解一位二十四歲的母親的感受嗎?拖著一個四歲的孩子,經濟狀況極端拮据,晚上要去呼特司連鎖店工作,為了避免破產丈夫得去干兩份活。難道薩莉兒時曾經夢想過的公主般的生活就是如此?每周工作六天午夜才能回家,滿身都是煙和啤酒的氣味,漂亮的臉蛋不得不塗上厚厚的脂粉,上身穿著過緊的背心好讓兩個乳頭突顯出來,下身穿的尼龍短褲兜著屁股與一條細帶子般的比基尼沒有兩樣,為的就是讓自己看上去像個蕩婦才能多得到幾元小費。他不知道在薩莉的整個成年生活里是否曾經有過真正幸福的時刻,他不知道薩莉是否曾料到那種令她蒙羞的生活還算不上糟糕,更糟糕的日子還在後面,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我想我不能一個人到裡面去。」勒內說。

傑克不假思索立刻走到她身邊,挽住她的胳膊,兩個人一起沿著黑暗的走廊向裡面走去。他們走得很慢,鞋底打在布滿裂縫的水磨石地板上發出響聲,咔噠,咔噠,咔噠,好像在倒計時,計數他們何時進入那可怕的黑暗的過去。傑克沒有催她快走,兩個人一點點向前移動,走到敞開著的衛生間門口時她示意他停下來。

傑克完全明白她的心思,打開了走廊里的燈,光線足以使他們看清衛生間裡面的東西。有一隻貓趴在馬桶蓋上,好像在找水喝,一看到他們便迅速跑掉了;洗臉池裡有一道很寬的水銹,自瓷已經發黑;放置洗漱用品的小柜上鑲著的鏡子有一道深深的裂縫;正對著他們有一扇百葉窗,可能通向排氣道。

「他就是從那裡進來的。」勒內說。

「從上面的固定百葉窗里爬進來?」

她點了一下頭道:「他先將胳膊伸進來,拉開了插銷。」

傑克望著百葉窗上的鎖,想像著把手在轉動,不知道那個陌生人來到薩莉和小凱瑟琳中間的時候,她們在做什麼;不知道那個惡魔關上門,進到屋裡,開始走向卧室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他當時是不是很激動,色膽包天,什麼也不害怕?或許他的確也害怕,但那是變態狂特有的害怕,害怕現實不可能滿足他那長期扭曲的幻覺,害怕他的計畫和期望泡湯,不能完全佔有那個小女孩和她那嫵媚的媽咪,不能對她們為所欲為。

勒內邁進衛生間,走過洗臉池,突然停住腳大口喘氣,傑克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是因為浴盆,浴盆沒有了,它已經被拆掉,換成了淋浴頭。但是,浴盆底座的痕迹依然可見,猶如一塊巨大的傷疤,見證那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傑克曾經看到過許多犯罪現場和犯罪現場的照片,可他並沒有因此而習以為常。看到這犯罪現場你便會意識到那件事的確發生過,永遠也不可能逆轉,一種可怕的苦澀會衝進你的咽喉,使你體會到那種痛苦、尖叫、受害者絕望的恐怖。就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那個人跪在瓷磚地上,往浴盆里灌滿水,將刀子上薩莉的血洗乾淨。就在這裡,同一個地方,他將薩莉的血衣浸在水裡漂洗擰乾直至那裡面的水變得鮮紅。然後,他將薩莉的女兒抱過來放進浴盆——她還活著,四肢在拚命掙扎——最後再享受一會兒她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給他帶來的歡愉。然後,他將她慢慢地轉過去,面朝著水,得意地眼睜睜看著她浸入水裡。傑克知道那個人當時在看著她死去,因為他曾經花了四年的時間為那些進了死牢的惡魔們辯護,他看到過他們在講述自己的罪行時眼睛在閃閃發光。這些殺人狂只有在看到那殘忍的最後時刻的每一分鐘時,才會意識到自己在殺人。那個渾蛋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體在掙扎,腦袋在扭動,被縛住的雙腿像「小美人魚」似的撲騰著;他要親眼看到她那小小的肺裡面究竟能盛多少血水才能使他那扭曲的心靈得到滿足。

「咱們該走了。」傑克說。

「不,我要去看看卧室。」

他們從衛生間里出來沿著走廊繼續走。前面一間卧室的門開著一道縫,大約有一英尺寬,剛好夠一隻貓出入。勒內把門推開,打開電燈開關。天花板的吊頂上有四個燈泡,卻只有一個亮著,屋裡顯得很昏暗,到處都是陰影。那是十多隻貓的陰影,床鋪、梳妝台、地板,還有亂丟在屋裡的衣筐,到處都趴著貓,熏得傑克開始流眼淚。

「看來那個人的十一隻貓已經下了好幾窩小崽子。」他說。

「我想檢查一下衣櫥。」

傑克看過一些犯罪資料,知道襲擊者常會藏在衣櫥里。勒內繞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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