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傑克對這個人的第一印象是他同西奧長得特別像,儼然一個流里流氣的「西奧」。

在市中心公共圖書館外面陽光明媚的院子里,傑克見到了西奧的哥哥塔特姆。他穿著半休閑的衣服,是一件粗花呢茄克,沒有打領帶,顯然是西奧交代過他要穿得體面一些。茄克穿在他身上,肩頭看上去有些緊。凡是體格健壯的男子買現成的衣服,都有這個問題。此時正值吃午飯的時間,四周有許多人圍坐在撐著白色遮陽傘的桌子旁,有的在看書,有的在邊吃飯邊同朋友聊天,還有幾個正在噓趕著煩擾在他們身邊的鴿子。桌子與桌子之間隔得很開,沒有人能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一般說來,律師與當事人談話不會選擇這種地方,但是職業殺手算不上什麼正常的當事人。傑克並不擔心會有什麼意外,可憑直覺他沒有安排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與那人單獨會面,而是選擇了有許多潛在目擊證人的公共場所。僅僅是以防萬一而已。

「很高興再一次見到你,麥克。」

「是傑克。」他說。兩個人握了握手。

「對不起。」

聽其言便能知其人,傑克心想,這傢伙是一個連人的名字都分不清的殺手!

他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傑克來得早,已經吃完了他那份皮塔餅夾雞肉和生菜。這地方沒有侍者,塔特姆同他見面寒暄時,傑克提出要去幫他買一份午餐,可他謝絕了,好像急於切入正題。

「有多久沒有見面了?」塔特姆說。「十年了吧?」

「八年。上次見面是西奧被放出來的時候。」

「我想,從那以後我的情況西奧肯定都跟你說了。」

「可能要比你高興聽到的還要多一些。」

「你聽了之後感覺還行?」

「這麼說吧,我來這裡只是因為西奧請我幫忙。」

「可你是我的律師,對吧?咱們之間所說的話,你知道的啦……」

「不能隨便泄露,對。」

「那根泡菜你還吃嗎?」他指著傑克的盤子說。

「你請便。」

塔特姆伸手拿起泡菜,在頭上咬了一口,一邊搖擺著剩餘的那半截,一邊說話,就好像又多了一根手指。「哦,西奧肯定跟你說過,我已經不再干職業殺手了,是吧?」

「他知道什麼就說了什麼。你已經有三年沒幹那種事了。」

「這是事實。」他說。他發「事實」這個音聽起來就像是「四絲」。「聽了這話你就比較放心了,對不?」

「得了,我的當事人多半都不會像修女那麼彬彬有禮。我甚至還為一些為了錢而殺人的傢伙出過庭,就像你一樣。我可不是來對你品頭論足的,我是為了替朋友幫忙。」

「西奧說你這人不錯。」

「不錯到足以把一個蒙冤的人從死牢里救出來。」

「那可不像聽起來這麼容易,尤其是當時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有罪。」

「所有的人,只有他的律師除外。」

「還有他的哥哥。」塔特姆說。

「是的,還有他哥哥,」傑克說,他承認這一點。

「當時你在場,就站在他的身邊。」

「站在他身邊的就只有我一個。」

「或許他想通過這件事來報答你。我給你三十分鐘時間。」

塔特姆將剩下的那半截泡菜丟進嘴裡。「咱們從哪裡開始做?」

「就從薩莉·芬寧開始吧。你們倆是怎麼攪到一起的?」

「這些薯片你還吃嗎?」他撥弄著傑克盤子里的東西說。

「你吃吧。」

他塞了滿嘴的薯片,說道:「她給我打電話來著。」

「你事先不知道她要給你打電話?」

「是的,根本不知道。」

「怎麼說她也得有你的電話號碼吧。她是怎麼弄到你的號碼的?莫非是從《電話號碼簿》的『常用諮詢電話表』里查到的不成?」

「我也不明白她怎麼會找到我。」

「別瞎扯啦,給你免費的三十分鐘時間快到點了。」

他想擦擦沾滿了油漬的手指,卻沒找到餐巾紙,便直接用舌頭一根一根舔起來。「有一個朋友的朋友給我們牽的線。」

「哪個朋友?」

塔特姆向後靠到椅子背上,蹺起二郎腿。傑克看得出他又要扯到一邊去了。

塔特姆說:「我不曉得你對這個女人了解有多少,不過她的過去肯定有點兒問題。」

「你是說她曾經觸犯過法律?」

「不,不是那麼回事,是精神上的問題。她好像遭受過暴力襲擊什麼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可不知為什麼,她時常會感到驚恐,雇保鏢去保護她。反正,她的一個保鏢認識我。」

「他給你打電話了?」

「沒有。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打撞球來著。」

「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有一個客戶想找你,我能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她?』我說沒問題。」

「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可能她是要我去把哪個傢伙狠狠地揍一頓。」

「我想你跟我說過你已經不當職業殺手了。」

「我已經不幹那個了,只是把人送進醫院而已,這是兩碼事。」

「把人打傷你不在乎,但是不會去殺人,是這樣的吧?」

「差不離兒。老實說,就是為了錢。」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在邁阿密這個地方,這一行不好做。這年月有哥倫比亞人、俄羅斯人、牙買加人、阿拉伯人、以色列人、古巴人、義大利人、尼加拉瓜人……所有這些傢伙還有他們的兄弟們,為了區區五百美元什麼都肯干。一個人單幹怎麼過活?」

「那就參加行業協會?」

「你以為這是開玩笑?的確是這樣,老兄,如今這年月干這個和做其他工作沒什麼兩樣。要做得專業。就拿我來說,我知道下手時的分寸,既能得到收益,又不至於殺了會下金蛋的鵝。這是真正的技術,真正可以用來掙錢的技術。」

「這麼說,你是個敲詐勒索的專家嘍。」

「不,我乾的是有技術的工作。」

「什麼技術?整容術?」

他將身子朝前傾過來,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

「威脅人的技術。」

他的眼裡發出兇狠的光,彷彿竭力要讓傑克體會體會他有多大能耐。傑克並沒有被他嚇住。

「那麼,薩莉·芬寧是想要利用你威脅人的本事了?」

他又仰身靠到椅子背上,態度緩和了下來。「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於是你去見了她?」

「對,我約她到斯帕基斯酒吧去見我。」

「為什麼在那個地方呢?」

「我總是在公共場所跟人見面,以防發生意外。」

「可你為什麼要到西奧的酒吧里去?」

「他是我弟弟。雖說他討厭我乾的事,有時甚至威脅要打斷我的腿,可要是去他那裡,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不會有愛管閑事的酒吧老闆偷聽我跟別人的談話,這種事西奧根本不屑聽。若是換了其他酒吧,我就不敢肯定能保住秘密了。」

「噢,你去了西奧的酒吧。然後呢?」

「她要僱用我。」

「雇你幹什麼?」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以為她要我去教訓某個傢伙。」

「不是嗎?」

「不是,她要我殺一個人。」

「誰?」

他格格笑了兩聲。「這件事……怪就怪在這兒了。」

「你是什麼意思?」

「她要我用槍打死她自己。」

傑克被搞糊塗了。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他聽到過許多離奇古怪的事情,可這種新鮮事還從未聽說過。「你認為她這種要求不尋常嗎?」

「不是沒有聽說過。不過,哦,像我剛才說的,的確很奇怪。」

「為什麼有人要雇別人來殺自己呢?乾脆回家去把腦袋放到煤氣爐上不就得了唄?」

「別開玩笑了。人們這麼做當然是有道理的,我有一個朋友就干過這種事。那個人炒股票賠了一大筆錢,有好幾百萬。他不想活啦,可又不願讓妻子和孩子們認為他是個膽小鬼。於是他雇了一個職業殺手,讓他死得就像是開車時中了流彈,幹得棒極了。你肯定看到過那人的訃告。」他格格笑出聲來。「無非是如何如何不幸,死去的人十分熱愛生活之類的話。」

「薩莉擔心的也是這個嗎?擔心其他人會怎麼想她的死因?」

「我不知道。」

「你把她打死了?」

他把臉轉向一邊,大聲笑了起來。

傑克不肯罷休,追問道:「你把她打死了?」

塔特姆止住笑。「沒有。」

「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跟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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