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傑克·斯威泰克將車開進自家門前的車道時,已是日落時分。他住在比斯坎島上,這個島離邁阿密市中心很近,卻與其隔海相望。此時在海灣的那一邊,越過逶迤伸展的大都市和那一大片埃弗格萊茲沼澤地,一團團粉紅色、橘黃色和洋紅色的彩雲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就在夜幕快要完全遮住天空的那一刻,他突然記起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正好一年了,一年前的今天他同辛迪正式分手,結束了他們持續了五年的婚姻。

周年紀念日快樂,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傑克是個庭審律師,專門為刑事案件出庭辯護,不過凡是他感興趣的案子他都樂於做,而那些他不感興趣的案子他都一概拒絕接手,結果雖說他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卻未能掙到大把的錢。這倒也無妨,因為做律師的收益從來都不是他的追求。從法學院畢業之後,他先是在自由律師協會待了四年,這個協會裡全是些理想主義者,他們為死牢里的囚犯辯護。當時,傑克的父親哈里·斯威泰克擔任佛羅里達州治安長官,他是主張實行死刑的堅定支持者。傑克做的事難以為父親所接受,但這可以說是個觀念問題,可他最終認識到這四年的時間給他的老爸帶來了太多的煩惱,於是當有人攻擊他是個假自由主義者時,他便徹底洗心革面,成了一個出了名的公正而又自負的聯邦檢察官。後來,他好端端的又辭去了聯邦檢察署的公職,要開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可過了將近兩年他依然在籌劃著如何邁出這一步。

誠然,諸如鬧離婚、當事人死在自家的浴缸里①之類的麻煩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而且他還決意要在再次改弦易轍之前確保自己的事務所能夠一鳴驚人。

①指本書作者的另外一部作品《疑中之疑》中,傑克的前女友傑茜·梅里爾死在傑克家浴缸中一事。《疑中之疑》刊於2003牽《譯林》增刊。

「嘿,西奧!」他沖著草坪那邊喊道。

西奧好像沒有聽到傑克的喊聲,他在忙著擦洗自己的垂釣船,那條船有二十四英尺長,這會兒正由吊柱吊著懸在水面上。傑克租來的這所不起眼兒的房子的惟一可取之處就在於它地處水邊,有自己的船塢。這是傑克離婚後租的第三所房子,他一直急著要為自己找到一處無可挑剔的寓所,能適合他這個離了婚的單身漢。他沒有孩子,沒有嗜好,甚至連與女人約會這樣的事也沒有什麼興趣。他最後找到的這所房子是一幢「麥克爾式寓所」,這種房子很簡陋,煤渣磚結構,有三個卧室和一個衛生間,還有一個封閉式的小門廊,當然不會有什麼中央空調設施。

20世紀50年代初,麥克爾兄弟在海邊建造了數十幢這樣的低標準寓所,主要是針對那些二戰後退役的軍人和他們年輕的家庭建造的。當時,比斯坎島還只是一片蚊蠅肆虐的沼澤地,因而麥克爾式寓所是這一帶價格最便宜的房子,一般說來各種費用加在一起總共只要一萬二千美元。可是今天,這塊濱水區僅是地皮的價格就達到了每英尺一萬二。大約每隔三四天,就會有一個路過此地的開發商渴望能帶著推土機和藍圖進駐傑克的起居室。他的這所房子已經是這地界兒僅存的一個麥克爾寓所了。

「喂,西奧!」

仍然沒有反應。西奧一邊擦拭著小船,一邊聽著音樂,全然陶醉於自個兒的那番天地。傑克自己沒有船,他允許西奧把他的船停進自己房後的船塢里。這對西奧來說是再好不過了,他晚上照料自己的酒吧,白天則可以一整天在船上釣魚、睡覺。他是傑克幾個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這個人總也長不大,這倒不是說他的外表不會一年年地變化,只是他就是不肯成熟起來。有他在跟前會令人感到滑稽有趣,當然也並非總是如此。

傑克走上前去,西奧正在甲板上用水管沖洗船艙。「釣著什麼了嗎?」傑克問。

西奧一邊繼續沖洗他的船,一邊說:「他媽的什麼也沒釣到。」

「這正像有人說的:為什麼人們要把這叫做釣魚,而不是……」

此時西奧手裡的水管沖他扭了過來,澆了他一身水。

「捉魚。」傑克把話說完。他渾身都被沖濕了,可他卻假裝沒有事,只是用手抹掉了臉上的水。

「聽我說,斯威泰克,有時候你真的是滿腦子的……」

「智慧?」

「對。這正是我想說的。智慧。」

「可我認為,要對付一個手裡拿著澆花用的水管的前科犯,我還算不上是個真正的天才。」傑克一邊說,一邊拍打衣服上的水。

西奧從船里爬了出來,臉上笑眯眯的,笨手笨腳地擁抱了傑克一下,用的力氣很大,連傑克的雙腳也被提起離開了地面。他那個頭兒像NBA球星,發達的肌肉比得上橄欖球隊的中後衛。

傑克後退了一步,不解地問道:「你這是抽的哪門子風?」

「周年紀念日快樂,老兄。」

傑克心裡納悶西奧怎麼會曉得這個日子,沒準兒是自己曾向他提起過一年前的事?「我可沒把這當成是什麼。快樂的紀念日。」

「啊,別這樣。你莫不是怪我在你身上灑了一點點水,惱恨我了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周年紀念日?」傑克問道。

「那你在說什麼周年紀念日?」

「我說的是一年前的今天辛迪跟我分手的事。」

「辛迪?誰他媽會想到說那個小娘們?我是在說咱倆的事。」

「咱倆?」

「是呀。十年前的這個星期,你和我頭一回見面,不記得啦?」

傑克想了一會兒。「記不清了。」

「噢,你可真叫我傷心。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早晨,看守來將我帶出牢房,要我去見一個法院重新為我指派的律師,說是從自由律師協會來的。當時我正在死囚室里坐牢,整天沒他媽什麼事可干,只有躺在那裡自個兒瞎琢磨:『西奧,你這輩子的最後一餐螃蟹和烤白薯是喜歡撒芥末呢還是抹奶油?』所以一想到要去見新律師,我欣喜若狂。於是我出去看到了你,坐在玻璃隔牆的那一端。」

「你當時看到我,是怎樣想的?」

「說老實話?」

「說老實話。」

「典型的一個常春藤名牌大學白人畢業生,心懷拯救黑人的愧疚情結。」

「真的?我還一直以為我當時給你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呢。」

西奧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考考他。「記得我跟你講的第一句話嗎?」

「不外乎是什麼『你小子身上帶錢了嗎?』之類的話唄。」

「才不是呢,你這總愛自作聰明的傢伙。我當時直盯著你的眼睛說:『老弟,有件事你得首先弄明白:我是無辜的。』」

「這話我的確記得。」

「你記得當時你說什麼了嗎?」

「不記得了。」

「你說:『奈特先生』——你當時稱我奈特先生——『有件事你也得弄明白:我認為你這個又肥又大又可惡的傢伙在撒謊!』」

「我果真是這麼說的嗎?」

「噢,當然。這是你的原話。」

「哇,你當時肯定以為我是個可惡的傢伙了。」

「我現在還認為你是個可惡的傢伙。」

「多謝啦。」

西奧笑了笑,然後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吻了一下他的面頰。「周年紀念日快樂,可惡的傢伙。」

傑克也笑了,既是為了西奧,也是為了他的吻。

由於蒙受不白之冤被打入死牢,最後一刻又被人救了出來,會讓某個人一輩子都願意擁抱任何人或是一輩子都憎惡所有的人。這完全取決於這個人自己。

「幫我提著這個魚桶怎麼樣?」西奧說。

傑克抓住把兒提起了魚桶,西奧收起了漁竿和其他漁具,兩個人穿過草坪向房前的車道走去,魚桶里的空瓶子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西奧打開了汽車行李箱,傑克將魚桶放進去,又幫西奧折好漁竿固定在車頂架上。

「還有什麼事要幫忙的嗎?」傑克問道。

「其實,還有。我需要你幫個忙,一個大忙。」

「什麼?」

「不知道你是否看過咱們這地方几天前的那個新聞?就是那個有錢的女人,她在等著上高速公路的紅燈的時候被人沖腦袋開了一槍?」

「我好像掃過一眼。我一直在忙於處理案子,沒大注意看新聞。」

西奧打開車門,從座椅之間的小盒裡拿出來一樣東西遞給傑克。原來是一張剪報。「你看看這個吧。」

剪報上只有死者的一張照片和幾段相關的文字,傑克很快就看完了。「真令人感到惋惜。」

「你要說的就只是這個嗎?」

「是令人感到惋惜呀,我還能說什麼?」

「你應當看著這張照片說,啊,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沒錯,她是很漂亮,可是就為了這個我就得格外感到惋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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