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我來到了信陽

在母親的葬禮上,九斤和尚告訴我,母親彌留時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說:棗梨園就要出一件大事了。九斤和尚馬上將這句話告訴了小扣,小扣隨後又告訴了杜鵑,杜鵑聽著只是淡淡一笑。

母親臨終前,也許已經知道了我要離開麥村的消息,她一次次央人將她的床鋪墊高,以便她能夠從廂房的一扇窗戶里看到我的身影在桔麓山下走遠。她終於沒能等到這一天。半個月之後,當我走在去信陽的路上,面對著道路兩旁在秋風中蕭瑟戰慄的白樺林帶和一座座荒涼的沙丘,我彷彿又一次回到了當初遷徙中的旅途,我的眼前出現了母親美好的形容,混雜著恐懼和渴望。我渴望能夠再次回到她的身邊,回到她年輕而憂鬱的目光之中,回到她臨終時痛苦的叫喊聲中去。我知道,對於自己親人的感情最好不要推究得太深,但對於母親而言,它永遠是可以被越來越遙遠的道路度量出來的。

我們的學校設在信陽城南的幾座低矮的房子里,一條河流呈扇形將它圍在了中間。在一年中的大部分季節里,河道是乾涸的,我們常常能夠看到河底的青草灘里成群的牛羊在吃草,河道中央還有細細水流經過的地方,堆積著顏色深淺不一的卵石和漂石。每天早晨,我們都能看見一些軍官牽著馬匹去河道的中間飲水。校舍中間有圍牆的地方是一塊圓形的操場,四周稀稀落落地長著一排排槐樹。在樹林的背後,有一塊靶場和操場連在一起,再往南,就是在晚秋季節長勢不好的高粱地。

來到信陽的最初幾天,我們就嗅到了充滿火藥味的戰爭氣息。汽車引擎的嗡嗡聲一刻不停地在耳畔縈迴,大批的馬匹和牛拉的車輛、火炮,在大道上揚起漫天的塵土。在城內鬧市區的酒樓、茶肆和妓館的門前,那些身穿靛藍色和屎黃色軍服的官兵三二成群地東遊西盪,偶爾也有一些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士兵從街上走過,他們裹著繃帶,面無表情。

我們的宿舍緊挨著軍校的圍牆,圍牆外就是一條寬闊的石子馬路,我們在睡夢中常常被從窗前突突馳過的馬蹄聲驚醒,它把整個土房都震得搖晃起來,隨著床架的劇烈的顫動,吊在上面的軍用水壺便相互碰撞著,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每天都有一些前線的消息傳到學校里來,起先,我因為還沒有弄清誰和誰在打仗,因此,我也不知道那消息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隨著秋天在一陣斷斷續續的陰雨天中消失,冬天跟著就來了。

一天傍晚,和我同住一屋的一位山東籍的士兵悄悄地把我叫到屋外,問我是不是願意跟他們一起去打獵。一個麻臉的大漢告訴我,下雪天,野雞和兔子都會從洞穴里鑽出來找吃的,一個晚上可以打十幾隻,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

我當時還沒有學會騎馬,那位麻臉大漢讓我坐在他的馬後,我們一行四人悄悄繞過形同虛設的崗樓,頂著怒號的風雪,穿過操場盡頭那塊光禿禿的高粱地,走到了野外茫茫的雪原之中。

一路上,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山東籍的士兵不時地找出一些話來安慰我。他告訴我,現在學校紀律鬆懈,軍心渙散,他們干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況且,那位麻臉大漢是保定人,他的妹夫就是軍校的副校長(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麻臉大漢立即在馬上顯露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樣子)。

上燈時分,我們來到了河道下游的一片開闊地帶。一座村莊在陰沉沉的夜幕下呈現出來,零星的燈光在村落上空閃閃爍爍,偶爾能夠聽到村子方向傳來的一兩聲狗叫。一輪彎月在厚厚的雲層中穿行著,泛出一縷縷冰冷的光芒。

我們勒住了馬頭。在夜晚忽明忽暗的月光下,我們看見一個裹著頭巾的女人提著水桶正遠遠地朝這邊走過來,看樣子她是要到我們前面不遠處的一塊水塘里去汲水。

麻臉大漢嘿嘿地笑了一下,一松馬的韁繩,幾匹馬便甩開四蹄跑了起來,這時,我聽見村裡的狗叫得更厲害了。我們很快就趕到了水塘的邊上,那個女人正提著滿滿一桶水從水塘的坡底下走上來。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扔掉水桶朝村子的方向沒命地跑起來,恐懼使她忘了呼喊,她沒有跑出多遠,我們的馬很快就攆上了她。

一匹灰白色的戰馬像一陣風似的掠過她的身邊,那個女人還沒有來得及叫喚就像一隻小雞似的被懸空拎了起來,我看見她拚命踢蹬著兩腳,在馬背上掙扎著。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麻臉大漢不高興地轉頭朝我低聲吼了一句:「沉住氣,夥計!」

我們的馬在雪野里漫無目的地飛跑,村裡傳來的狗的吠叫在身後越來越小。最後,我們在一片黑壓壓的樹林邊停了下來。我們從馬上下來,麻臉大漢有些遲疑不決地走到我跟前,將身上的大衣脫下來遞給我,吩咐我先在樹林外邊望風。隨後他們幾個推推搡搡地將那個女人拽入了樹林的深處。

我裹緊了大衣靠在一棵榕樹上,開始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不安。風捲起干凍的雪粒在樹梢上空嗚咽著,其中夾著那個女人一兩聲凄厲的尖叫。過了一陣,那個女人的叫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過了很長的時間,那幾個人才從樹林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來。麻臉大漢嘴裡叼著一枚草莖,來到我跟前,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次你就算了,」他說,「剛才,那個女人已經被我們弄死了。」

在回來的路上,我的心裡一直在盤算著這件事。我的虛假的憐憫也許使我惦記著躺在樹林中的那個女人。我想起當我們的馬朝那片水塘撲過去的時候,她在封凍的河邊敲冰時的情景,想起那隻水桶(它在我眼前呈現出杜鵑的笑容),它翻倒在雪地上,黑色的水流汩汩而出。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如果麻臉大漢沒有提出來讓我在外面望風,而是讓我跟隨他們一起進入樹林,我會不會像他們一樣,跨上那個女人的身體,在肆虐的風雪中,給她以致命的一擊,並在她的肌膚上留下恥辱的印記?我雖然無法肯定我一定會這麼做,但也找不出拒絕的確鑿理由。這使我感覺到我實際上和他們是一類人。

這件事情出人意料的結果直到一個月之後才清晰地呈現出來。據說事發以後,麻臉大漢的妹夫曾一度想將這件事遮掩過去,他的努力差一點獲得了成功。但稍後發生的另一件事使情勢急轉直下。一天夜裡,校長的二姨太去保定大戲院看戲,回來的路上被一群油里油氣的兵痞攔住了,由於侍從的竭力阻止,雖未發生不測,但姨太太一連數日的哭訴終於激怒了校長,他把副校長叫到自己住宅嚴厲訓斥了一通之後,下達了執行槍決的命令。

副校長精明地意識到,他因徇私情已經失去了上司的信任,為了杜絕軍校里沸沸揚揚的流言,他果斷地下令加重處罰。

所以,那天下午執行槍決的場面突然變得令人驚異的殘酷。那三個士兵被剝得一絲不掛,他們站在操場邊的那排槐樹下,在寒冷的空氣中瑟瑟打抖。山東籍的士兵雙手交叉捂住了私處,由於對突然宣布的死刑毫無準備,他徒勞地閃到槐樹的背後,企圖以此阻擋前方射來的槍彈。麻臉大漢顯示出了孤注一擲的勇氣,他一遍遍地叫著「妹夫」,希望那位負責行刑的副校長改變主意,但由於驚慌,他時常將「妹夫」叫成了「姐夫」,這使副校長的臉痛苦地漲紅了,他心煩意亂地朝行刑隊揮了揮手。

第一排槍聲響過之後,兩名士兵一聲不吭地仆倒了。麻臉大漢精赤條條地狂叫著,轉身朝收割後的高粱地里奔去,當他一蹺一拐地跑到那條河道的堤岸上時,一顆子彈從身後追上了他。

在接下來的那段寒冷的日子裡,我是在由一間倉庫臨時改成的禁閉室里度過的。那時,我第一次有了被囚禁的經驗。

房間里黑咕隆咚的,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音,只是在每天早上送飯的時候,窗戶打開,才可以透進來一道光柱,它是那樣的強烈,以致我有好長一段時間睜不開眼睛。就像兒時躺在閣樓上等候母親上樓一樣,我日復一日地盼望著那扇窗戶會突然打開,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瞬,但我總可以通過它看到窗外的一些東西:天空中飛過的一隻烏鴉,黎明時分士兵上操的隊列,以及噴著響鼻在陽光下靜立的馬匹。在等待中,時間是通過窗外樹上長出的新芽,以及雪水融化後淙淙的水流而具體呈現出來的。

儘管我在禁閉室只待了三個月,我感到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我從禁閉室出來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杜鵑寄來的信。

這封信是去年冬末寄出的,在路上走了差不多有兩個月。這封信是由麥村的一個老人代寫的。我在讀信的時候,彷彿又一次看到了杜鵑嫻靜的神態,她臉上既歡樂又悲傷的笑容,她趴在那隻木桶邊像牛犢一樣咕咕喝水時的情景。

杜鵑在信中告訴我,冬天的時候,家裡的山羊生出了二十隻羊羔,院里新栽的幾棵臘梅到了下雪的日子已經開出了一朵朵黃花。母親死後,她已經下地幹活,現在她學會了所有的活計,給番薯育苗,給麥田施肥,還學會了紡線。她現在仍然和小扣住在一起,而九斤和尚已經在十一月份離開了棗梨園,到桔麓山下的一個林場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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