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畫的畫冊-2

月亮說:「在樹林的小徑兩旁有兩座農家的房子。它們的門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在它們的周圍長滿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頂上長得有青苔、黃花和石蓮花。那個小小的花園裡只種著白菜和馬鈴薯。可是籬笆旁邊有一株接骨木樹在開著花。樹下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雙棕色眼睛凝望著兩座房子之間的那株老櫟樹。

「這樹的樹榦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頂已經被砍掉了。鸛鳥在那上面築了一個窠。它立在窠里,用尖嘴發出啄啄的響聲。一個小男孩子走出來了,站在一個小姑娘的旁邊。他們是兄妹。

「『你在看什麼?』他問。

「『我在看那鸛鳥,』她回答說:『我們的鄰人告訴我,說它今晚會帶給我們一個小兄弟或妹妹。我現在正在望,希望看見它怎樣飛來!』

「『鸛鳥什麼也不會帶來!』男孩子說。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鄰人也告訴過我同樣的事情,不過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在大笑。所以我問她敢不敢向上帝賭咒!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鸛鳥的事情只不過是人們對我們小孩子編的一個故事罷了。

「『那麼小孩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小姑娘問。

「『跟上帝一道來的,』男孩子說,『上帝把小孩子夾在大衣里送來,不過誰也看不見上帝呀。所以我們也看不見他送來小孩子!』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動櫟樹的枝葉。這兩個孩子疊著手,互相呆望著;無疑地這是上帝送小孩子來了。於是他們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門開了。那位鄰居出來了。

「進來吧,她說。你們看鸛鳥帶來了什麼東西。帶來了一個小兄弟!

「這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們知道嬰兒已經來了。」

「我在呂涅堡 荒地上滑行著,」月亮說,「有一個孤獨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幾個凋零的灌木林。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夜鶯在這兒唱著歌。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會死去的。我所聽到的正是它最後的歌。

「曙光露出來了。一輛大篷車走過來了,這是一家遷徙的農民。他們是要向卜列門 或漢堡走去——從這兒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兒,幸運,他們所夢想的幸運,將會開出花朵。母親們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較大的孩子則在她們身邊步行。一起瘦馬抱著這輛裝著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家產的車子。

「寒冷的風在吹著,一個小姑娘緊緊地偎著她的母親。這位母親,一邊抬頭望著我的淡薄的光圈,一邊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窮困。她想起了他們沒有能力交付的重稅。她在想著這整群遷徙的人們。紅色的曙光似乎帶來了一個喜訊;幸運的太陽將又要為他們升起。他們聽到那隻垂死的夜鶯的歌唱:它不是一個虛假的預言家,而是幸運的使者。

「風在呼嘯,他們也聽不清夜鶯的歌聲:祝你們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們賣光了所有的東西來付出這次長途航行的旅費,所以你們走進樂園的時候將會窮得無依無靠。你們將不得不賣掉你們自己、你們的女人和你們的孩子。不過你們的苦痛不會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寬大葉子後面。她將把致命的熱病吹進你們的血液,作為她歡迎你們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濤洶湧的海上去吧!遠行的人高興地聽著夜鶯之歌,因為它象徵著幸運。

「曙光在浮雲中露出來了;農人走過荒地到教堂里去。穿著黑袍子、裹著白頭巾的婦女們看起來好像是從教堂里的挂圖上走下來的幽靈。周圍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橫在白沙丘陵之間的、被野火燒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禱吧!為那些遠行的人們——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尋找墳墓的人們而祈禱吧!」

「我認識一位普啟涅羅 」月亮說,「觀眾只要一看見他便向他歡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滑稽,總是使整個劇場的觀眾笑痛了肚子。可是這裡面沒有任何做作;這是他天生的特點。當他小時和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已經就是一個普啟涅羅了。大自然把他創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個大駝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個大肉瘤。可是他的內部恰恰相反,他的內心卻是天賦獨厚。誰也沒有他那樣深的感情,他那樣的精神強度。

「劇場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長得秀氣和整齊一點,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為一個頭等的悲劇演員,他的靈魂里充滿了悲壯和偉大的情緒。然而他不得不成為一個普啟涅羅。他的痛苦和憂鬱只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引其他廣大觀眾的笑聲和對於他們這位心愛的演員一陣鼓掌。

「美麗的訶龍比妮 對他的確是很友愛和體貼的;可是她只願意和亞爾列金諾 結婚。如果美和丑結為夫婦,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啟涅羅心情很壞的時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來;的確,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陣。起初她總是像他一樣地憂鬱,然後就略為變得安靜一點,最後就充滿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裡有什麼毛病,』她說。『你是在戀愛中!』這時他就不禁要笑起來。

「『我在戀愛中!』他大叫一聲,『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觀眾將會要笑痛肚子!』

「『當然你是在戀愛中,』她繼續說,並且還在話里加了一點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愛的那個人正是我呢!

「的確,當人們知道實際上沒有愛情這回事兒的時候,人們是可以講出這類的話來的。普啟涅羅笑得向空中翻了一個筋斗。這時憂鬱感就沒有了。然而她講的是真話。他的確愛她,拜倒地愛她,正如他愛藝術的偉大和崇高一樣。

「在她舉行婚禮的那天,他是一個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裡他卻哭起來了。如果觀眾看到他這副哭喪的尊容,他們一定會又鼓起掌來的。

「幾天以前訶龍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這天,亞爾列金諾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現,因為他應該是一個悲哀的鰥夫。經理不得不演出一個愉快的節目,好使觀眾不致於因為沒有美麗的訶龍比妮和活潑的亞爾列金諾而感到太難過。因此普啟涅羅演得要比平時更愉快一點才行。所以他跳著,翻著筋斗,雖然他滿肚皮全是悲愁。觀眾鼓掌,喝彩:『好,好極了!』

「普啟涅羅謝幕了好幾次。啊,他真是傑出的藝人!

「晚上,演完了戲以後,這位可愛的醜八怪獨自走出城外,走到一個孤寂的墓地里去。訶龍比妮墳上的花圈已經凋殘了,他在墳旁邊坐下來。他的這副樣兒真值得畫家畫下來。他用手支著下巴,他的雙眼朝著我望。他像一個奇特的紀念碑,一個墳上的普啟涅羅: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觀眾看見了他們這位心愛的藝人的話,他們一定會喝彩:『好!普啟涅羅!好,好極了!』」

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看到一位升為軍官的海軍學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會禮服的年輕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輕愛妻,穿著節日的衣服,非常快樂。不過誰的快樂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個孩子——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藍色的衣服和一頂粉紅色的帽子。她已經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蠟燭拿來照照,因為我的光線,從窗子射進去,還不夠亮,所以必須有更強的光線才成。

「這位小姑娘筆直地站著,像一個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衣服里伸出來,她的手指撒開著。啊,她的眼裡,她整個的面孔,發出多麼幸福的光輝啊!

「『明天你應該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親說。這位小寶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發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媽媽!』她說,『當那些小狗看見我穿得這樣漂亮的時候,它們心裡會想些什麼呢?』」

「我曾經和你談過龐貝城,」月亮說;「這座城的屍骸,現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來了。我知道另外一個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屍骸,而是一座城的幽靈。凡是有大理石噴泉噴著水的地方,我就似乎聽到關於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噴泉可以講出這個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來。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著一層煙霧——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經死了,他的城垣和宮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這座城嗎?它從來沒有聽到過車輪和馬蹄聲在它的街道上響過。這裡只有魚兒游來游去,只有黑色的貢杜拉 在綠水上像幽靈似地滑過。

「我把它的市場——它最大的一個廣場——指給你看吧,」月亮繼續說,「你看了一定以為你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城市。草在街上寬大的石板縫間叢生著,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萬的馴良鴿子繞著一座孤高的塔頂飛翔。在三方面圍繞著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這些走廊里,土耳奇人靜靜地坐著抽他們的長煙管,美貌的年輕希臘人倚著圓柱看那些戰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權威的紀念品。許多旗幟在倒懸著,像哀悼的黑紗。有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休息。她已經放下了盛滿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擔杠仍然擱在她的肩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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