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格蕾絲·麥克布萊德住在鄰近聖保羅市的梅里厄姆公園小區。整個小區裡面都是些高高的、逼仄的房子,總會讓人想起怒吼的20年代。她還有個小小的後花園,周邊圍著高高的實木柵欄。米奇說這就像是個敞開了蓋兒的鞋盒子,但是,讓米奇不滿的任何狹小封閉的空間,對格蕾絲來說卻是自己能夠得到拯救的地方。

其實她買下這所房子的真正原因是為了這棵樹。不過按照米奇的市郊住宅區的標準來說,這甚至算不上是棵樹:看它那臃腫粗矮的樹榦,多節多瘤的樹枝不說往高里長,反倒是四下里散開了去,好像是在天空的重壓下舒展不開似的。但是,上帝呀,這畢竟是棵木蘭啊,這可是明尼蘇達州的珍稀樹種。多寶貴的東西。

米奇當時馬上就指出了這所住房的缺點:擁擠的停車場;旁邊就是消防站;還有那個房地產經紀人美其名曰的「後花園」——其實不過是一個土質被夯實了的長方形。但是當時他只不過是想打消她買這所住宅的念頭;他想勸她搬到明尼阿波利斯,到他和迪亞娜住的那個小區里去。在那裡,蔓延的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看上去好像正發出快樂的尖叫。

「到了那裡你會發現,自己周圍全是無窮無盡的空間,」他這樣跟她說,「幾英畝的空地,要是來個人你大老遠就能看到。」

但是格蕾絲只是笑了笑,說:「這裡有棵木蘭。」

「不會長久的,」他回答,「如果這真的是棵木蘭,那就活不了一年時間。」

那已經是5年前的事了,格蕾絲從來不相信這棵樹會死掉,儘管它會每年一次地試圖自殺。每年秋天,它會將漸漸乾枯變脆的葉子嘩嘩地全部落下,好像是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支撐起它們。但是,來年春天,一簇簇的嫩芽兒重又開始鼓脹、綻放,小小的綠色手指也開始天真爛漫地朝著天空揮動。這棵樹是個倖存者,和她一樣。

這個早晨,在乾燥的秋日空氣里,它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樹葉,好像是要在下一秒就落光它全部的葉子。她已經將水管放在它的根部了。

樹對面放了兩把阿迪朗達克椅子,她和查理分坐其上,聆聽著淙淙水流,靜觀著黎明的來臨。格蕾絲緊緊裹著一件毛巾浴袍;查理則光著身子。

「你以後不能再對著它撒尿了。它攝入了過量的氨。」她說話帶著些許南方口音,但又夾雜著北方話里那種冷硬清脆的音調。

查理轉過腦袋,熱切地看著格蕾絲從杯子里喝著什麼。

「趁早別想。這裡面可是含有咖啡因。」

查理嘆了口氣,又轉回頭去。作為一條狗,它簡直是一團糟,是被某個盲眼的科學怪人隨隨便便捏巴在一起的一個混合物:它有著牧羊犬的體積與身軀,長著梗犬的剛毛,像獵犬一樣垂著兩隻長長的大耳朵,屁股後面還留了一截光禿禿的尾巴根——在她遇到它之前很久大概尾巴就被什麼東西給咬掉了。查理也是個倖存者。

格蕾絲在椅子上動了動,感覺放在浴袍超大口袋裡的手槍滑向了一邊。她趕在手槍碰到木頭椅子之前抓住了它。

槍套不是用來趕時髦的。它是個安全必需品。任何時候,只要你帶槍,就一定要把它放在槍套里。永遠、永遠都不要把槍放在口袋裡。聽到了嗎,同學們?

嗯,是的,格蕾絲當然聽到了,但是你也應該時不時地冒點小險;否則謹小慎微將會變成偏執妄想症主宰你的生活。穿著浴袍坐在自家的後花園裡——冒這個險還是很值得的。但並不是說她會試著根本不帶武器——她還沒那麼蠢。

「嗯,這樣真好,但是我必須得去上班了。」

查理嗚咽了一聲,像個穿著毛皮大衣的老人似的,在椅子里轉移了一下腰腿部的重心。

「你就別起來了。我送我自己出門就可以啦。」

只用5分鐘她便穿好了衣服。牛仔褲,T恤衫,一件足以應對零度以上任何天氣的黑色帆布罩衫,當然,還有一雙英國馬靴。那些認為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的人,覺得這靴子不過是一種時尚愛好。世界上只有5個人知道實際上遠不是這麼回事。

哦,或許是6個。

駕車去上班的路上,她經過了一隊警車——它們正緩緩駛向河邊。

河邊死了一個慢跑者,她機械地想著。

今年是特殊的一年,密西西比河畔的秋色美得讓人忘記了心跳。漆樹底部的葉子紅彤彤的像是燃燒的火焰;楓樹散發出輕靈縹緲的玫瑰色和橙色光芒;而微微顫動的山楊樹纖巧美麗的葉子,則像扮裝皇后身上的那一襲金黃色交織錦緞禮服一樣閃閃發光。

上一次秋色如此濃烈的時候,警探里奧·馬戈齊正在進行一次步行巡邏。因為太過專註於自己的事情,他幾乎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環境——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他為何會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但是不知為何,他竟然注意到了那年的秋葉。

水彩肯定不行,他沿著西河大道行駛的時候心裡琢磨著。表現這樣的景色必須要用油畫才行。

前面,他看到至少有8輛閃著警燈的巡邏車,還有刑事罪犯逮捕局犯罪現場小組的麵包車。新聞單位的車子還沒有到場,謝天謝地,但是他敢拿自己的養老金打賭,眨眼的工夫他們就會來到現場。

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年輕警員正在指揮交通,同時還小心地留意著那一小撮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人——他們站在凌晨的嚴寒里瑟瑟發抖,希望能夠瞥見一眼其他人的不幸。馬戈齊很驚訝竟然只有這幾個人——謀殺案在明尼阿波利斯總是重大新聞,在這個社區,謀殺案更是天大的新聞。

他將車子停到路邊,下了車,將徽章遞給娃娃臉,而後者則嚅動著嘴唇想拼出他的名字。

「早上好,馬戈……采……警探?」

「馬——戈——齊,齊。」

「哦?」

「算了。洛爾賽斯警探來了沒有?」

「洛爾賽斯……有點矮,頭髮有點稀的那位?」

「聽著像是他。」馬戈齊真想為這個娃娃臉的處世之道加分,要知道,有很多更為生動的辭彙可以用來描述他的搭檔,就像他經常聽到的那些,比如「矮胖子」、「禿瓢」之類的,但是這個娃娃臉一概沒用。這孩子或許不是天空中最耀眼的那顆星,但是沒準兒將來能當上警察局長呢。

街對面那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矗立著一排氣派、昂貴的老房子。娃娃臉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排房子說:「趁著人家都還沒有去上班,他帶了些人挨門挨戶做調查去了。」

馬戈齊點點頭,跨過黃色警戒線,嘎吱嘎吱地踩過一堆落葉。風從河面上吹來,冷得刺骨,他將沒戴手套的雙手插進風衣口袋裡來抵禦嚴寒。

在大路和河岸之間一片狹長的草地上,刑事罪犯逮捕局的技術人員分散開來,忙著記下現場的周邊情況,步測出事地點的具體方位。馬戈齊朝著其中幾個自己認識的人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向河岸走去。在那裡,有一個電線杆一樣又瘦又高的人,穿著橄欖綠的外套,正蹲伏在屍體旁邊。儘管他背對著馬戈齊,但是那一頭黑髮,加上那一副好像是隨時準備為自己出格的身材而道歉的傾斜的肩膀,立馬就泄露了此人的身份。

「阿(兒)南塔南德·拉(兒)姆巴昌。」馬戈齊叫這傢伙的名字時,總是喜歡卷著舌頭。每次這樣做的時候都感覺像是在吃奶油泡芙。

拉姆巴昌轉過頭來,用一個露齒的微笑歡迎馬戈齊來到犯罪現場,「警探,今早您的印地語說得可真地道!」由於打趣對方,他那雙耷拉著眼角的黑眼睛周圍都起了小細紋,「快看哪!您今天可真漂亮啊!您肯定是在找對象吧?」

「啊?」

「整個人都瘦了,肌肉更結實了……很明顯,您終於厭倦了孤身一人的生活,打算找個姑娘做伴兒啦。」

「體能部下個月就要開始訓練了。」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吧。」

馬戈齊蹲了下來,快速地檢查了一下屍體。受害者很年輕,也就20出頭,穿著一條尼龍慢跑褲和一件褪了色的汗衫。他那張靜止的、蠟像一樣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由於死亡,睜著的雙眼已經蒙上了一層白膜。

「看到這裡沒?」拉姆巴昌指著左眉毛上方的一個小黑洞說,「小洞,」他道出了顯而易見的事實,他總是這樣,「很乾凈。兇手要麼槍法極好,要麼就是歪打正著。我們的這個朋友太不走運了。」

「22歲?」

「對,很可能是。」

馬戈齊嘆了口氣,眼睛望向遠方的河面。陽光終於衝出了低空的雲層,在河面上升起的冰冷霧靄里照射出一道道閃亮的光棱。

「今天早上可真冷。」

「哦,哦!最近我老婆送我一本書,我剛從那裡學到,對於這樣的話,得體的回應應該是:『還可能會更冷呢。』」

馬戈齊拿起一個證物袋,瞅了瞅裡面的駕照,「哦,是嗎?什麼書啊?」

拉姆巴昌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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