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Day 24 親歷槍擊事件

來自西部的這些與會代表,今天在班加西有一個Town Hall Meeting。這是一個來自美國的辭彙,第一次聽說,是前美國總統柯林頓訪問中國時,在上海圖書館舉行的活動。通常這樣的大會,應該是在市政廳裡面進行,坐在台上的人,接受台下的人的諮詢和質疑,大家就公共事務進行討論,不過在中國,最近的一次,是奧巴馬在上海的那場算不上成功的活動,因為大家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只記得有一個「奧巴馬女郎」,那個身穿紅衣,頻繁在鏡頭前出現的女孩。

中國人還不喜歡這樣的方式,其實利比亞人也是一樣,在過去四十多年,民眾並沒有太多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當這樣的時候來臨之後,需要從頭開始學起。也因為這樣,這個所謂的Town Hall Meeting,其實就是一場記者會,這些代表們回答坐在台下的記者們的提問而已。

這些西部地區的代表,絕大部分來自海外。那位滿頭白髮,在昨天的祈禱大會上最受歡迎的老人,叫做賈巴尼,離開利比亞已經三十年了,他居住在美國,一直在海外發出反對卡扎菲的聲音。這是他三十年第一次,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國。這樣的經歷,在利比亞實在太多,有的因為和卡扎菲政見不同,有的則是當年參加了查德和利比亞的戰爭。他們有的被迫逃亡,來不及離開的則被投入了監獄,即便釋放之後,也不能離開。

賈巴尼的身邊有一個30歲左右的助手,昨天在廣場,正是他接過了我的麥克風,放到賈巴尼的眼前,讓我們做了一個簡短的訪問。他走過來和我打招呼,一口美式英文。知道我們來自香港,他很是興奮:

「我的姐姐就在香港,她做生意,老是在香港和廈門之間來回跑。」

「做什麼生意?」

「紡織。」他用手捏住自己的衣領,然後陪著賈巴尼匆匆離去。

賈巴尼已經被指派為過渡政府的一員。看著這些表示自己代表西部城市的人們,我有些疑惑,離開自己的國家三十年了,是否真的能夠代表那些城市的人民?那些地方的人民是否會認可他們?畢竟,對於40歲以下的人來說,他們當中的太多人,都不會有印象。

回答我的疑問的,是在主席台上主持大局的人。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一家媒體諮詢機構的頭銜,他用筆把頭銜劃掉:「那是我的私人公司,我現在是過渡政府的協調員。」

這個叫做阿萊夫的人說:「其實我們過渡委員會裡面很多人是在利比亞的,比如我自己,我就是剛剛從的黎波里離開的。因為安全考慮,在卡扎菲控制的城市參與反對派活動會被監禁或者折磨,所以他們不能夠露面,就指派了台上的一些人作為他們的代言人。我們的成員包括了現在正在這些城市的人,在代表性的問題上是沒有問題的。」

他的答案簡短但是清晰。拿著他的那張卡片,忽然想起了利比亞政府的發言人穆薩,在傳出關於他叛逃的謠言之後,他又出現在的黎波里的每一場記者會上,他在的黎波里也辦過一家媒體研究中心。兩個人的舉止風格相當相似,都會快速地領會記者提問背後的意思,也能夠快速地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還讓記者很難在短時間之內抓到破綻。比如阿萊夫,當他把名片遞給我,等我研究完名片上的電話和公司地址,要追問他為何公司總部是在阿聯酋而不是在利比亞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人群裡面了。

這些海外歸來的利比亞人,衣著光鮮,在酒店大堂出入,個個都顯得氣度不凡,顯然和他們本身就是利比亞的精英有關。哈邁德的岳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因為參加查德戰爭,反對卡扎菲,他的岳父滯留在查德無法回國,最後作為難民去了美國。到了美國之後,他拿著美國政府給他們的援助開了一家小店。利用自己的工程知識和技術,現在,他已經在美國擁有了一家公司,算是事業有成。他總是對哈邁德說,如果留在利比亞,應該不會有他現在的這種生活,可見再有才能的人,環境是多麼的重要。

邀請海外的反對派加入新政府,這樣的做法,從阿富汗到伊拉克,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公式化的東西。當然,這次不同的地方在於,並不是一個由美國選擇的人來主持大局。阿富汗的卡爾扎伊,伊拉克的馬立基,他們離開自己的國家已經頗為久遠了。他們回來之後,先不說能力,是不是有足夠的威望來擺平不同的民族、部落,已經成為一個問題。

而在利比亞,過渡政府在一開始就是由那些身在利比亞的人組成,其領導層本身就來自原來的政府,主席賈利樂原本是司法部部長,在民眾中威望很高,有這樣一個人來領導過渡政府,當然要比一個從海外回來的人,更有威信和說服力。

這些流亡海外的反對派,雖然過去是和卡扎菲抗爭的英雄,但是他們畢竟離開已經很久,甚至可能會帶著老舊的鬥爭眼光和方式來看現在的這場變革。而事實上,這場變革的真正動力在於民間,如果民間的努力最終被個別人取而代之,對於整個局勢來說不會有任何正面的作用。如果這些海外反對派的加入,只起一個點綴的作用,反而會給未來帶來好處。

同樣和阿富汗以及伊拉克不同,利比亞從來都沒有不同宗教派別之間的衝突歷史。在過去四十多年,卡扎菲削弱了部落的影響力,加上城市化,部落也早就退化成為宗親關係,沒有了政治影響力。在利比亞,除了卡扎菲以及他身邊的人,沒有其他的特權階層。所有的這些,都有利於利比亞有一個新的平穩的開始。

會議廳外是一個花園,陽光下,不同顏色的玫瑰以及雛菊開得很是鮮艷。這個地方,平時是利比亞人舉辦婚禮的地方,當然是西式婚禮,如果是傳統婚禮,需要一個龐大的空地來搭帳篷,來招呼親朋好友大吃一個星期。

站在陽光下,正準備拍攝一些外景,突然聽到頭頂一聲槍響,抬頭一看,牆上已經有了一個拳頭大的彈孔。也就是一瞬間,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二三十個穿著軍裝的反對派武裝,他們迅速衝到大門外,封鎖道路,而我們,還有那些準備上車離開會場的西部代表們,則被要求站到最靠近會場的地方。

不用多想,這當然是卡扎菲支持者放的冷槍。前段時間在班加西發生的汽車爆炸,以及前兩天在艾季達比耶市中心的爆炸,都提醒大家,即便是在東部,平靜的表面下依然蘊藏著波瀾。昨天,一個法國安全顧問公司的老闆在班加西被槍殺,大家心裡清楚,這是卡扎菲的支持者的一種警告,給反對派,也給法國。

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反而覺得這才真實,因為我一直認為,在班加西也好,或者其他的東部城市也好,反對派控制的地方,不可能像我遇到的那些人所說的那樣,所有人都憎恨卡扎菲。那些原本為卡扎菲工作的人呢?那些因為被看成是卡扎菲的人而被拘捕甚至打死的人的家人,他們怎樣看待這場變革?特別是那些接受了這麼多年的教育,一直被灌輸卡扎菲是英雄和領袖的普通人,總有一些直到現在,應該還是發自內心地相信這些的。

其實,這個城市的人心裏面也清楚。只要離開班加西,哈邁德每次都會把他的那枝手槍帶上,防範搶劫者,也防範政見不同的人。

同事在的黎波里拍了一張在卡扎菲大宅裡面當人盾的家庭的孩子,一個五歲的女孩,她舉著卡扎菲的畫像,高喊口號,告訴我的同事:「如果沒有卡扎菲,我的生活將會毫無意義。」

看著那個女孩天真無邪的笑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總是覺得,如果把孩子牽涉到這樣不正常的環境裡面,往往因為兩種原因:一種是因為無奈,一種則是有預謀的灌輸,也就是「洗腦」。

在班加西,每次集會,總會有父母在孩子的臉上畫上象徵勝利的三色旗,戴上三色旗帽子,讓他們揮舞著旗幟,男孩子還會在身上掛上玩具槍,當鏡頭對準他們的時候,他們會熟練地舉起V型手勢。

這些孩子都很可愛,尤其是這樣打扮的時候,我知道這樣的照片或者畫面,還很吸引人,但是作為一個母親,我會擔心,這些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其實和那個舉著卡扎菲的畫像的女孩子又有怎樣的不同?如果我們覺得那個女孩可憐的話,這些孩子被牽涉到革命和政治風波之中,是否也很可憐?

所有這些,當然是因為他們身處的這個國家正在經歷變革,於是誰也無法置身事外,不管是孩子,還是成年人。但是我還是覺得,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夠讓孩子盡量遠離這些?

孩子們應該做他們的年紀應該做的事情。他們應該在遊樂場玩耍,他們應該在學校讀書,應該教會他們對待陌生人要有禮貌。

在班加西市中心,最近開放了一個遊樂場,白天會有很多家長帶著他們的孩子來這裡玩耍。學校還沒有恢複上課,因為安全的考慮。一些團體希望,能夠為孩子們提供一個學習和遊戲的地方,因為這些孩子,很多都有和父母一起逃難的經歷,也有經歷轟炸的經歷,從為孩子健康成長的角度出發,需要盡量為他們創造一個正常的生活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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