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伊斯蘭世界的休息天。
班加西的整個上午,推開酒店的窗戶,走到露台,眼前的高架橋上,看不到一輛車的影子。陽光從露天射入到房間,讓人無法相信,這個地方依然面臨著一種不確定,面臨著戰亂。
此時此刻,倫敦是另外一個世界,成千上萬的人等待在白金漢宮,以及威思敏思特大教堂的周邊,一場世紀婚禮馬上就要開始。打開電視機,除了阿拉伯語電視台、、BBC,所有的時間都給了這場婚禮,似乎整個世界只有這樣一件事情在發生。
「這是兩個世界,他們住在宮殿城堡裡面,我們阿拉伯人卻正在死亡。」來接我們的翻譯,雖然對這場婚禮充滿了興趣,但是關上電視機,依然要面對的,還是所處的現實,他的這個國家。
我們要去的地方,距離班加西市中心十多公里,這裡有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六萬多套公寓房正在興建當中,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地裡面兩塊紅色的橫幅,上面寫著「春節快樂」。
這是中國建築總公司在當地承建的政府福利房項目,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在這個地盤的旁邊,還有三個不同的建築工地,分別由中國和當地的建築公司承建。我們開車繞著它們轉了一個圈,翻譯指著那些進行到一半,靜止在那裡的一棟棟建築告訴我們,這裡會有兩所醫院、學校、幼兒園,還有商店,這裡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嶄新的城市。
在利比亞,年輕人面臨的問題和中國的年輕人相當相似,找工作,買房子,然後才能夠成家立業。但是找工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在政府裡面有熟人或者關係,那麼即便沒有學歷,也能夠找到不錯的工作,但是如果沒有,大學畢業就等於失業,雖然大學的學費非常低廉。就算運氣不錯,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資只有二百到五百第納爾之間,按照現在的匯率,也就是一千二百元人民幣到四千元人民幣之間,而如果要在班加西這樣的城市擁有一套住宅,一般需要十萬第納爾,也就是說,想要依靠工資來置業,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就算是租一套住宅,像樣一些的,也需要三百到五百第納爾一個月。正因為這樣,很多的年輕人甚至只能夠住在貨櫃箱裡面。房屋價格高昂,是因為在過去四十年,政府並沒有任何投入投在住房上面,富有的人可以自己買地造房子,但是一般收入的民眾只能夠依賴家中的老人。對於大家庭來說,孩子長大,成家立業就會成為問題。
政府也有福利房屋,但是申請等候的時間很長。翻譯說,他的表弟申請了七年,到現在還沒有成功。不過現在看到了希望,因為在他看來,只要卡扎菲倒台,這些房屋項目便能夠重新啟動,那麼有需要的民眾就能夠受惠,包括他自己。他雖然是一個工程師,每個月的工資有八百第納爾,但是依然負擔不起買房。
這批如此大規模的福利房屋,大部分已經封頂,按照中國公司的建築速度,一年的時間應該可以完工。但是,這些來得太遲。當利比亞政府意識到國富民窮導致民眾的不滿而開始做些什麼的時候,民眾已經失去了耐心,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對卡扎菲的最後信任。畢竟,四十二年來,他們雖然看到了政府確實在進行經濟改革,但結果並沒有讓大部分民眾受惠,而更重要的是,制度不變,人們無法享有基本的尊嚴。
在這個項目的旁邊,就是利比亞最著名的大學,尤里尼斯大學。大學裡面的知識分子和卡扎菲的蜜月期並不長,只有差不多五年。當卡扎菲剛剛通過軍事政變上台的時候,人們感到歡欣鼓舞,在大學裡面,人們積極地參與社會事務,實踐卡扎菲在他的綠皮書裡面所推廣的直接民主。但是很快,一切改變了,用當地人的話說,進入了黑暗時代。1977年,卡扎菲在這所大學裡面,公開絞死了兩名大學生,因為他們發表了不同於政府的意見。之後,卡扎菲通過電視,又公開處決了八名不同政見者。從此,在大學裡面,掌控大學的不是教授、學者,而是革命委員會的人。
雖然局勢還沒有明朗,但是班加西的民眾,準確一點來說,東部的民眾,已經開始計畫將來,而這些進行到一半的項目,就是過渡委員會準備要繼續下去的事情。不過,衝突開始,中國工人、埃及工人、孟加拉國和印度勞工全部離開了這個國家,即便有足夠的資金,這些項目也缺乏足夠的勞工。
利比亞人並不喜歡做這些體力勞動,他們充當工程師、司機,就連當地餐廳和酒店的服務生也大部分來自於埃及。因為這樣,我們住的酒店,要隔一個星期才會有人來打掃衛生,她們還不是這家酒店的員工,而是充當志願者的當地婦女。在我們常去的那家義大利餐廳,服務生是一個埃及人,在衝突開始之後,他選擇留了下來,但是困擾他的是,沒有辦法和埃及的家人聯繫,當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們借用衛星電話的時候,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和家人通話了。
過渡政府的官員對中國充滿了期待,因為在安排了副主席的專訪之後,他們又主動推出一名過渡政府的成員,他英文流利,更重要的是,他對中國相當熟悉。
蘇萊曼原本是當地一家諮詢公司的老闆,現在他是過渡政府米蘇拉塔代表,加上他流利的英文,他也負責參與過渡政府的國際事務。他說,去年他去過北京,那是一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城市。他有很多中國朋友,他特別提到了中國駐利比亞大使。當我告訴他,大使目前人還在的黎波里的時候,他關切地詢問對方是否安好。
「卡扎菲已經完蛋了。」這是每個官員在接受訪問的時候,都顯得相當肯定的一句話,「中國和利比亞的關係良好,但是應該是和利比亞人民,不管政權如何改變,利比亞這個國家和人民始終在這裡。我們看中的是那些從開頭就支持我們的人。我們尊重和中國的合約,我們會履行這些合約,我們希望和中國政府建立聯繫,我們希望中國人民和政府能夠關心利比亞的未來。」
和美國政府一樣,中國政府並沒有承認過渡政府。在利比亞的問題上,美國政府的態度顯得相當曖昧,雖然派出了無人駕駛飛機參與北約的行動,但是和過渡政府依然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美國政府的疑慮,或許是因為擔心反對派武裝裡面有基地組織的人,這也是美國媒體在一開始報道反對派的時候經常提到的事情。但是,兩個月過去了,即便是美國媒體,也開始有了不同的看法,華爾街日報的記者Ann Marlowe在班加西呆了兩個多星期之後寫了這樣一篇文章《利比亞人民準備好了嗎?》。在文章裡面,她把反對派管理下的班加西和阿富汗進行了比較。在她看來,美國媒體只使用那些看上去激動粗野的反對派武裝的照片,會讓美國民眾造成錯覺,而事實上,反對派的領袖都受過良好教育,英文流利,是有著國際視野以及儒雅外表的人,他們有能力管理這個國家,而這裡的民眾建設公民社會的努力,也讓人充滿信心。
這也是我這些日子的印象。在這個地方,即便是過渡政府的成員,也讓你感受不到所謂的等級,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國家,除了卡扎菲和他的家族,誰也沒有享受特權的權利,反而讓其他人能夠處在一個相同的地位上。而年輕人、婦女、知識分子、專業人士在社會事務中的參與以及表現出來的組織能力,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或許卡扎菲還能堅持很久,這樣的狀態會持續一段時間,雖然在班加西的街頭,到處都是這樣的標語:「一個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但是依然有可能,在一段時間裡面會出現東西分治的現實。如果真的是這樣,即便是從實用主義出發,在當地有利益的政府或者外國公司,都需要考慮如何和過渡政府打交道。因為東部是不可能重新回到卡扎菲的統治了,持續了兩個多月的革命,反對派不會接受這樣的現實,而民眾更是不會答應,因為他們相信,如果真的這樣,那麼他們的將來就是等待卡扎菲的報復,雖然這只是他們單方面的想像,但是誰也不知道,到底會是怎樣。
或許中國商人會比政府有更大的靈活性。想起2001年的阿富汗,在中國使館還沒有重開的時候,一個來自溫州的商人已經來到了喀布爾,開起了當地第一家中國餐廳。當我第三次到喀布爾的時候,他的餐廳已經在當地非常有名氣,聯合國的僱員、各國領事館的外交人員、外國記者,甚至是阿富汗當地富裕一些的人們,都會選擇到他這裡用餐,儘管這家餐廳的價格在我看來貴得離譜,三個炒菜就要花六十美元。但是這裡有地道的中國菜,有穿著裙子的中國女服務員,還有在其他餐廳找不到的各種酒。當然,老闆並不只是依靠這家餐廳賺錢,他做生意,各種生意,從中國的日用品到建築材料,因為重建中的阿富汗充滿了商機。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巴格達,也是溫州人,不過他們的運氣沒有喀布爾的同鄉那樣好,無休止的街頭炸彈,終於有一天在他們的餐館旁邊爆炸。但是利比亞畢竟不是巴格達,這個來自於內部的變革,讓這個地方有著和阿富汗、伊拉克完全不同的社會結構以及未來。我甚至在想,如果誰率先來到班加西開一家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