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記者,最想去的還是最前線。於是決定去艾季達比耶,看看現在可以最遠走到哪裡。
一大早,司機打來電話,很神秘地說,有美國的VIP要去艾季達比耶,軍方會出動一組人護送他們,我們可以跟著前往,問我是否願意。
當然是求之不得。不過,當我們衝到集合地點,很快發現所謂的VIP,是美國一個慈善組織的代表,他和一批班加西婦女一起,要進入沙漠的一個村子,在那裡建立一個婦女服務中心。
護送他們的有三輛皮卡,我們被分配坐在其中一輛上面。皮卡是反對派武裝的主要裝備,運送物資、人員,在上面架設機關槍、火箭炮。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二手車,一下子從民用變成了軍用,就好像這些所謂的軍人,從來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拿著槍就走上了戰場。
和我們一起的是兩個年輕人,一上車,其中一個拿出VCD唱片,另外一個拿出一瓶香水,還好心地問我要不要。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我擔心的是他們手中的兩支槍,我的攝影師也有同樣的擔心,因為他們的槍口總是時不時地對著我們後坐。我很想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上保險,因為從阿富汗的塔利班到泰國的紅衫軍,看到太多的這樣的場景,非專業的士兵用不標準的姿勢拿著槍,時不時會發生走火的意外。
離開班加西大約半個小時,沿途開始出現被摧毀的卡扎菲政府軍的裝備,有火箭發射器和坦克,還有一些燒焦的普通汽車。反對派武裝目前已經控制了艾季達比耶,政府軍駐守在艾季達比耶以西四十公里的地方,而反對派武裝則在離城往西十八公里的地方。
這些都是北約空襲的結果,大家心裏面都明白,如果沒有北約的轟炸,三月份政府軍一定可以拿下班加西,最多就是把這個城市徹底毀掉。這有點像正在利比亞第三大城市米蘇拉塔進行的戰鬥,政府軍轟炸居民區,讓人懷疑卡扎菲是否準備要掃平這個城市。如果不是北約不斷地轟炸的黎波里以及其他軍事設施和地面部隊,反對派不可能最終取得米蘇拉塔的控制權。
對於北約的轟炸,班加西的民眾是歡迎的。街頭那些售賣旗幟的攤檔,不光是賣班加西的三色旗,也包括所有北約成員國的國旗。1986年,美國轟炸的黎波里以及班加西時,利比亞人是極度痛恨美帝國主義的。那個時候,沒有衛星電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每天,人們通過唯一的一個頻道,聽到的就是卡扎菲的聲音,以及他對美國的怒吼。
現在不同了,人們裝了衛星天線,可以收看太多的阿拉伯頻道,還能夠通過網路了解外面的世界。這是利比亞在聯合國取消了制裁之後,開始進行經濟改革開放帶來的結果。儘管卡扎菲並不鼓勵人們學習外語,在利比亞也看不到任何外國的品牌和連鎖店,但是,這裡的年輕人通過英文電台,通過看英文電影,聽英文歌曲,自學成才,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只要他們願意了解,可以知道得相當清楚。
大約四十分鐘之後,我們在一個加油站停了下來。原來三輛皮卡都忘記了加油,而油箱裡面剩下的油,是不夠我們走完餘下的路程的。不過,加油站的油箱也已經空了。戰爭打響之後,政府軍轟炸了被反對派控制的四個油田,這些設備要進行修復,恢複生產至少還需要四個星期的時間。現在,整個反對派控制的東部地區,所有的燃油都是依靠從卡達進口。當然,反對派政府沒有錢,卡達慷慨地提供無償援助。
於是,我們向下一個油站進發,而這已經是最後一個選擇了,因為政府軍炸毀了艾季達比耶的供電系統。排隊的車輛很多,只是大家都不知道,送油的油罐車還需要多少時間才到。
不過大家顯得並不著急,在中東,首先需要學會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著急,就算是打仗也是一樣。我其實有些不明白,既然知道有長途旅行,至少應該提前為汽車加油,但是一想到所有的這些人,除了穿著迷彩服的那個帶隊軍官還頗有職業軍人的樣子,其他士兵想必連加油這個問題想都沒有想過。
一個小時之後,車隊終於可以上路了。因為加滿了油的關係,司機顯得更加輕鬆,我這才發現,他的車速一直保持在160公里以上,而且很多時候,他的兩隻手都不在方向盤上,不是在打電話,就是在做別的事情。
油價在當地,差不多一元人民幣一公升,比買一瓶礦泉水還要便宜。在完全依賴卡達進口石油的東部地區,維持這樣的價格需要足夠的財力支持。對於過渡政府來說,如果物價上升得太快,在戰事膠著,誰也不知道需要持續多久的時候,會成為一個巨大的不穩定因素,因為誰也無法預期,普通的民眾可以等待多久。穩定物價需要資金,也因為這樣,除了向卡達這樣的國家進行借貸之外,法國已經決定,把他們凍結的卡扎菲的資產轉移給過渡政府,並且鼓勵其他政府也這樣做。
資金對於一個政府來說當然重要,就在我們出發前幾天,的黎波里的同事告訴我,卡扎菲的新聞官員們罷工了,原因是一個多月沒有拿到工資了。因為缺乏現金,卡扎菲開始給公務員發黃金。但是,對於這些公務員來說,這個時候,黃金實在是太不實用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想到了利比亞駐北京使館的那些官員們,甚至開始有些擔心那些年輕的中國僱員,他們的收入是不是會受到這場戰爭的影響?
在進入艾季達比耶的路口,我們坐回了自己司機的車,我們的目標是城市的另外一頭。從進入城區開始,路上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這個原本有十三萬人口的省會城市安靜得像鬼城一樣,沿途是被炸爛的店鋪、汽車。司機開得很快,他說,政府軍的狙擊手,很有可能隱藏在那些居民樓裡面。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2003年在巴格達,看到太多被炸彈擊中的民居,就是這樣的一片狼藉。我們選擇在清真寺前停車,司機拿著他的AK47下了車。我知道他是為了安全,但是,沒有他這把槍的話,我們可能會更加安全一些,因為這樣更容易成為政府軍的目標,如果他們真的藏匿在某個地方的話。
城市響起從清真寺裡面傳出的祈禱聲,穿透死一樣的寂靜,讓人感覺到一種肅穆。陽光下,一座居民住宅邊的紅色植物開滿了花,也為這個城市帶來點點的生氣。
「這裡每天五次的祈禱是從來沒有停止過的,」我們在清真寺遇到一個當地的居民,他每天都要走到這裡祈禱,就算政府軍和反對派爭持激烈的時候也不例外,「食物不夠,不過有慈善團體會送些東西過來。不用害怕政府軍的狙擊手,如果有,我們會抓到他們。」他說,這個城市現在只剩下一些男人。因為政府軍炸毀了當地的供電設施,沒有電,晚上漆黑一片,很不安全。搶劫,偷竊,「那些都是我們自己人。」說到最後,他顯得有些尷尬。
自己人,當然是相對政府軍或者卡扎菲的效忠者。當生存成為問題的時候,自己人和敵人已經沒有了明確的分界。即便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即便是古蘭經教誨人們偷竊和搶劫是嚴重的罪行,在飢餓以及貧窮面前,這些勸誡已經無法給與足夠的精神支撐。
2003年,薩達姆倒台之後,我和我的同事們忙著做的新聞,是在巴格達出現的公開的搶劫和偷竊。人們進入學校、辦公大樓,拿走所有可以拿走的東西,儘管其中的一些,至少在當時,看不出來有哪些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儘管班加西或艾季達比耶這樣的城市存在偷竊搶劫這樣的事情,但是,和巴格達完全不同的是,你可以感覺到,這裡有更多的人在主動地讓城市運轉著。就在清真寺的對面,一輛垃圾車停在路邊,幾個穿著工作服的人正在清理垃圾。這和當下的情形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真實地在那裡存在著。他們都是志願者,自發地為這個城市做一些事情。
同樣的情境也出現在班加西。
雖然負責清潔城市的那些埃及籍的勞工都已經離開,城市的不少地方堆滿了垃圾,去一些餐廳吃飯的時候必須時刻和蒼蠅進行鬥爭,但是,這個城市同樣有不分年齡的志願者,他們在清潔不同的社區。不過,這個城市的基建真的很糟糕,即便是看上去不錯的小區,居然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
看得出來,卡扎菲政府在這個城市的基礎建設上的投入相當吝嗇。艾季達比耶也是一樣,就算沒有轟炸,城市也滿目瘡痍,住宅小區的水管暴露在露天,道路坑窪不平。
我們早上出發的地方,原來是一所學校,不過因為革命,學校全部停課了。但是,這所學校的禮堂非常熱鬧,一批年輕人在這裡自發地設立了一個城市協調中心,裡面用桌子分成不同的類別:徵集志願者清理垃圾的,為有需要的人提供醫療援助的,為女性提供幫助的。
這樣的情景讓那個來自美國的慈善組織的代表讚嘆不已,他說,其實這些人根本沒有非政府組織NGO這樣的概念,但是他們卻做得比很多NGO還要出色。
我想,這是因為這些利比亞的年輕人,他們通過互聯網對外部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