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Day 3 「捲毛大叔」卡扎菲

新聞中心在高等法院旁邊的大樓內,得經過所謂的安檢。之所以用「所謂」這個詞,是因為我們這些外國人,可以不經過安檢出出入入。

新聞中心有三個年輕的女孩,她們負責為記者們發記者證。離開的同事提醒我們,為了避免麻煩,記者證上不要寫中國,因為中國人在當地不太受歡迎,原因是聯合國安理會1973法案,中國和俄羅斯投了棄權票。

第一批來的同事自稱是韓國人,因為他們拿著法國護照,也就沒有人質疑過他們到底從哪裡來。第二批同事拿著香港特區護照,特別要求在記者證上寫上香港,只是,當我們把護照交給工作人員,然後拿回記者證的時候一看,上面已經寫上了「a」。猶豫了一下是否要讓對方改正,但是仔細再想,香港本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就算寫上香港,其實也頗有些自欺欺人。之後的經驗證明,當我們告訴別人來自香港的時候,要麼別人不知道香港到底在哪裡,要麼對方會提醒你,香港難道和中國有區別?

到底有沒有區別?2003年的時候,我和我的同事,還有央視的同行一起,離開巴格達,前往敘利亞。我們在公路上遇到了一隊來自澳大利亞的士兵,那個時候薩達姆還沒有倒台。對方檢查我們的證件,看到我們來自香港,馬上拿出一副自家人的神態,而看到央視同行的中國護照,馬上變得嚴肅很多,公事公辦的樣子。

在高等法院旁邊的大樓,有一幅標語特別醒目,用中文寫著「穆阿邁爾卡扎菲是說謊者」。這樣的標語,在埃及的解放廣場上面也出現過。這不奇怪,中國是聯合國安理會的成員,如果需要聯合國授權,中國手中的一票,自然非常的關鍵。

在過渡政府眼中,雖然希望中國能夠做得更多一些,發揮更大的影響力,但是他們更重視的是俄羅斯。在他們看來,俄羅斯儼然成為卡扎菲在聯合國的代言人,阻撓著聯合國授權北約進一步行動。他們給俄羅斯外交部寫了一封信,只不過石沉大海。

雖然聽到太多的提醒,不要說自己是中國人,但是走到哪裡,都會遇到一些人用中文「你好」和我們打招呼。

在班加西城外,有一大片中國工地,「歡度春節」的紅色橫幅還掛在工地上面。這是中國公司承建的六千套利比亞政府的廉租房項目。現在,工地靜悄悄的,就像這個城市,所有的工程都停了下來,靜悄悄的。

新聞中心的玻璃窗都是破爛的,是經歷了衝突之後的印跡。不過,牆壁上畫了很多色彩鮮艷的漫畫,都是關於「捲髮大叔」卡扎菲的。卡扎菲的頭髮現在成了革命者嘲弄的對象,不管是新聞中心裏面,還是高等法院周邊的圍牆上,在城市的不同角落都可以看到「捲髮大叔」的畫像,最簡單的,是用粉筆勾勒出的小朋友的那種塗鴉。也因為他的捲髮,讓卡扎菲看上去不像利比亞人說的一個獨裁者,更像一個具有卡通氣質的特型演員。

十年前在利比亞採訪,在酒店門口等候卡扎菲,拿著話筒就沖了上去。他身邊的人相當緊張,把我們擋在了一邊。到現在還記得卡扎菲當時的反應,用手輕輕地把阻擋我們的手撥開,不管是他的動作,還是那種表情,都顯得有一點陰柔。其實,這往往是一個人極端自戀的表現。而從他身邊的人那種唯唯諾諾的表情又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一切都是由他說了算的人。

那次買了好幾本卡扎菲語錄,綠色的封面,有英文以及阿拉伯語版本。這些書在的黎波里到處可見,就好像大街小巷的建築物上卡扎菲的個人頭像。雖然充滿了個人崇拜的味道,但是和伊拉克曾經到處可見的薩達姆雕像不同,顯得要民間和隨意很多,就像古巴街頭切·格瓦拉的頭像,似乎民族英雄的感覺要更重一些。

那個時候,利比亞還沒有和美國恢複外交關係,卡扎菲也以反美英雄的姿態自居。儘管遭受制裁,但是的黎波里並不閉塞,因為有來自韓國、新加坡以及歐洲的投資和遊客,甚至還有美國遊客。他們繞道加拿大,拿著另紙簽證,為的是來看看這個在他們眼中神秘、還有些邪惡色彩的國家。當然,他們和我們一樣,看不到任何特別的地方。

那次,攝影師一時大意,把攝像機的腳架忘記在計程車的後備箱。原本已經做好了再也找不到的打算,卻沒有想到,第二天,中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把失物送到了我們住的酒店。現在回想起來,能夠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物歸原主,經歷過的只有兩個地方,除了這次,還有一次是在平壤。你可以說是因為民風淳樸,但是從另外的角度,也可以這樣想,因為一切都在掌控當中。

1969年,卡扎菲27歲的時候,作為一個低級軍官,和他的同事們一起發動軍事政變,推翻了王朝統治,到現在為止,成為統治時間最長的領導人之一。卡扎菲的行動,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埃及納賽爾自由軍官行動的影響。和埃及不同的是,1973年,卡扎菲宣布用伊斯蘭法取代所有的法律,並且發動了文化大革命,還創建了「人民武裝力量」來保護「革命成果」。

卡扎菲把他的思想稱之為「阿拉伯社會主義」,並且取消學校的假期,用來傳播他的思想,於是誕生了「綠寶書」。卡扎菲還是一個作家,我看過他的一部小說集的英文版,也是他唯一的一部文學作品:《逃離地獄和其他的故事》。在這些作品裡面可以看到,卡扎菲在努力思考哲學問題。

在經濟方面,70年代的卡扎菲,允許私人擁有小型企業,所有大型企業則是由政府控制,政府在教育福利的開支方面相當捨得。由於豐富的石油資源,80年代,利比亞曾經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之一,即便是現在,也被聯合國視為中等以上收入的國家。和它的鄰國埃及,還有突尼西亞相比,利比亞的貧富差距並不嚴重,由於人口少,也不存在就業壓力的問題。但是,和穆巴拉克或者本·阿里一樣,卡扎菲以及他的家族面臨同樣的指控,就是在海外有巨額的財富,而這些財富是他們從國內轉移資產的結果。

從六年前開始,利比亞開始進行經濟體制改革,向市場經濟轉型。卡扎菲除了開始和歐洲進行交往,特別是和義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關係密切之外,他本人也開始注重自己在國際上的形象。讓人印象深刻的,當然是他2009年在聯合國大會上的演講。首次亮相的卡扎菲,花了整整96分鐘來完成他的演講。這樣的風格,和他的好友、委內瑞拉的查韋斯相當相似。

用國際政治理論來看一個國家發展的軌跡,通常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從制度的延續和發展著眼,比如埃及,雖然穆巴拉克同樣被視為獨裁專制,但是憲法對於這個國家的未來發展有著決定性的作用。但是利比亞不同,需要用另外一種方法,就是從一個領導人的個性來進行預測。這樣的國家雖然為數不多,但還是存在,比如委內瑞拉,被反對派趕下台的查韋斯,能夠在24小時內快速地翻盤,只有在這種個人強權統治的國家裡面才可能發生。也因為兩個人的相似性,曾經有猜測,卡扎菲應該投奔他的這位親密戰友去了。

也因為這樣,對於聯合國的制裁,卡扎菲拒不接受,完全在意料之中。在一個領導者沒有權力限制的國家,這樣的國際規則並不奏效。而且,對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狂人來說,這些外來的批評和指責是對自己的一種迫害,他必須為保護自己而戰鬥,不惜一切代價。

和東部民眾談論卡扎菲,撇開爭取自由民主這些符合國際視角的描述,更多地集中在經濟層面:

「我們每天有160萬桶的石油出口,我們只有六百多萬人口,卡扎菲只要拿出來一點點給我們,我們的生活就能夠好很多。但是,看看我們的城市,沒有水泥路,沒有路標,沒有紅綠燈,走了一百多公里,沒有任何標誌。」

「大學畢業,只能夠找到一份二百第納爾的工作,因為你在政府裡面沒有關係。只要你認識人,那麼就算沒有讀過書,沒有關係,你可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有很高的工資,還可能成為讀過大學的人的上司。」

利比亞目前是非洲人均GDP最高的國家,但是對於利比亞民眾來說,他們看到的是阿聯酋,或者卡達。大家擁有同樣的石油資源,利比亞的原油因為品質更好,比其他阿拉伯國家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更高,但是不管是城市基建,還是民眾生活水平,都無法和這些國家相提並論。利比亞的失業率沒有最新的數字,但是和班加西的年輕人聊天,太多人會告訴你,大學畢業之後,如果沒有關係,畢業意味著失業。這樣的情況,其他城市同樣存在。

由於過度依賴外國勞工,特別是在石油行業,加上出口自然資源,導致貨幣匯率上升,國內工業出口減少,製造業衰退,國家功能幾乎失調。卡扎菲口中的社會主義,和他的家族對於國家財富的控制的現實,也讓人們對革命的期待變成了現在的不滿。這和前蘇聯有很相似的地方。70年代,人們對這個革命領袖充滿期待。但是,隨著政權僵化以及國家計畫經濟無法改善民眾的生活,人們的不滿開始上升。即便開始了經濟改革,民眾看到的依然是國富民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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