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世間浮華,轉瞬即逝

無須耗費筆墨描述這座競技場了,畢竟在西班牙,只要不是天生目盲,人人都知道鬥牛場長什麼樣子,而競技場就跟鬥牛場差不多。天剛破曉,競技場里就湧進了兩萬觀眾——那是龐貝城競技場的最大容量。在引導員的幫助下,觀眾們按照階級和財富的劃分各自就座。

最靠近賽場矮牆的一整排座位,也就是鬥牛場中緊挨牛欄的那一圈,專屬於高級官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城市行政官的帶遮陽篷的包廂,它的樣式儘可能地模仿羅馬城中皇帝的御座,儘管在豪華程度上還是略顯不足。包廂的常客有維斯塔貞女 和元老院議員,有時還接待外國使節。

後面的幾排坐的是騎士階層,再往後就是平民區,也就是所謂的暴晒區。不過這個說法不太確切,因為此時此刻觀眾們並沒有暴晒在陽光中。雖然日正當中,而且沒有烏雲遮蔽,但已經是9月8日了,微風徐徐,所以場內沒有像三伏天那樣從最高處的女眷區噴洒葡萄酒、藏紅花和水調配的降溫噴露;而且也沒有因為某些人的奇思怪想而發生日食——1874年的馬德里,卡里亞諾在一次重要鬥牛比賽前一天向公眾宣布:政府下令,明天不許出太陽!不過這種事在龐貝城沒有發生。暴晒區的觀眾之所以免遭暴晒,只是因為圓形劇場頂上支起了頂棚。這一天的頂棚跟往常一樣是帆布的。而盛大節日里用頂棚往往是紫色鑲金邊的絲綢製成的。

高官顯貴們的座位下方,賽場的四周,是角鬥士和野獸入場的通道,那是幾個高出地面的小屋。此時小屋的鐵柵格門緊閉著。正對著小屋的是亡者之門——角鬥士的屍體會從這裡被拖出賽場,隨後被剝光身上的所有衣物。

齊鳴的號角宣告角鬥士的到來。很快他們就在賽場中央集體亮相,向觀眾致意。迎接他們的掌聲如此熱烈,以至讓人產生幻覺,以為「細嘴瓶」和「蜥蜴」 換了裝束,扮成了角鬥士,而馬德里的觀眾們集體來到龐貝旅行了,畢竟,掌聲和噓聲是所有時代的觀眾表達讚賞和不滿的共同語言。如果噓聲在劇院中響起的話,演員就必須摘下面具,表示接受觀眾的批評。

表演者們繞場一周之後就騰出了賽場。隨著一聲號角聲響起,「表演」開始。首先登場的是乘戰車戰鬥的角鬥士,他們模仿的是高盧人和不列吞人。隨後從頭到腳被甲胄包裹的重裝角鬥士與「挑戰者」出場進行決鬥。可是幾場格鬥下來,觀眾們仍舊沒嗅到血腥味,角鬥士們最多也不過被打得鼻青臉腫。看客們自然很不耐煩了。最後,使用高盧風格的盾和長矛的盾手們與裝備著漁網和三叉戟的網手們捉對廝殺。網手們嘲笑起對手頭盔頂端的金屬魚雕像,高喊著:Galle,noo; piscem peto. 他們在說:「高盧人,我可懶得理你,我想要的是你的魚!」

也許是那些高盧人自己沒站穩,或者是因為網手給他們下了絆子,總之在高盧人撲向對手的那一刻,腳下拌蒜,個個摔倒在地,引起一陣陣夾著噓聲的鬨笑。那笑聲一直持續到主持角斗比賽的市長下令放出公牛,還沒完全消散。

終於,半場的鐘聲敲響了。接下來登場的是兩位角鬥士之間的對決,可以說是下午的重頭戲。二者都是木劍手,也就是說,在拼殺了三年之後,他們分別獲得了一把粗大的木劍作為獎賞。這一獎賞意味著他們得以隱退,而不必繼續用自己的性命來取悅觀眾了。不過有些時候,出於個人的意願,木劍手仍然會登場格鬥,今天的這一幕正是如此。

待觀眾的掌聲平息之後,市長示意決鬥開始。兩位角鬥士拾起象徵他們職業生涯中所獲得的榮譽的木劍,進行模擬格鬥。這一儀式不過只是序幕,就如同鬥牛表演中的騎手,以牛欄作為目標實驗自己的長矛來熱身 。儘管這不是真刀真槍的廝殺,角鬥士們也有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因為一旦號角聲響起,兩位對手就可以立即丟掉手中的木頭玩具,拔出真正的殺人利器。到那時,他們的性命就要靠神明的保佑了。

決鬥繼續進行,兩位角鬥士可謂勢均力敵。惡鬥之中,其中一個好不容易刺中了對手,對手像鉛塊一般應聲倒地。勝利的角鬥士與其說是依靠強壯,不如說是受到了幸運女神的垂青。

看到鮮血噴涌的觀眾變得狂熱起來。勝利者仰望著觀眾席,畢竟決定失敗者命運的不是他,而是這些觀眾。他們本可以伸出手掌蜷縮拇指,來顯示民眾的仁慈。然而,這些如饑似渴地等待著看殺戮場面的生死裁判們終於還是高舉了緊握的拳頭,伸出拇指,不約而同地嘶喊著:「讓鋼刃親吻他的喉嚨吧! 」此時此刻,失敗的角鬥士距離鬼門關就只差市長對民意的首肯了。不過,不知是出於憐憫,還是希望有意與大眾作對來樹立權威,市長揮舞起白手絹,下令放角鬥士一條生路。市長的仁慈是徒勞的,失敗者傷勢過重,沒過多久就斷了氣。四個奴隸用鐵鉤鉤住他的屍體從舞台拖走,與此同時,兩名市政官走上舞台,授予勝利者一枚銀質的棕櫚葉,以表彰他的勇武。觀眾們卻認為這個獎勵實在是微不足道,他們齊聲高喊著:

「花環!花環! 」

民意難違,市長終於走下包廂,親手將花冠戴在角鬥士的頭上。這頂扎滿鮮花的羊毛帶,象徵著勝利者將重獲自由。從這一刻起,他已經是一名獲釋的奴隸了。

觀眾們心滿意足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接下來將是他們最愛的節目:人獸之戰。

被即將到來的厄運嚇得渾身癱軟的克拉拉和宋徹,只得靠衛兵攙扶著行走。本哈明艱難地邁著步子,試圖表現出一點男子漢的氣概以及哲學家的沉穩。胡安妮塔倒是顯出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輕鬆:即將步入競技場的她,就像參加斗小牛 前的男孩子們一樣鎮定自若。經歷了這麼多驚濤駭浪,她堅信這一次與之前幾次的危險處境沒什麼不同,最終一定會化險為夷。胡安妮塔的鎮定態度引來了民眾的掌聲,堪比馬德里上演的喜劇表演結束時的場面。

囚犯們穿著長褲和短上衣,四肢上像倫巴底的蠻族武士那樣系著皮條。他們右手持短劍,左手拿著一塊用來激怒野獸的紅布,也許這就是鬥牛藝術的濫觴吧。

他們被帶到市長包廂的正下方,被迫高呼三次「將死之人向您致敬 」。而愛開玩笑的胡安妮塔,為了炫耀她的拉丁語功底,將短劍換到左手,空出的右手做出了一個脫帽致敬的動作——儘管她並沒有戴帽子——對台上的元老院議員說:

「神與您同在,我為您祈禱。祝您好胃口,就像吃多了血腸的狗,肚皮撐破口。 」

在胡安妮塔結束了她的精彩演說之後,囚犯們在場地中散開,衛兵們紛紛撤離,市長下令放出野獸。胡安妮塔在一個供野獸出入的小屋之前站定,默默注視著吱呀開啟的閘門,迎接著她的敵人。不過閘門開啟之後,出現的並不是利比亞雄獅,而是路易斯、彭登夏和十五個全副武裝的戰友。多虧不幸的博士之前說出了如何讓物體擺脫穩定劑的干擾,現在他們手中的左輪手槍終於得以發揮作用。

每個人都奔向自己的老相好——包括並沒有人可擁抱的宋徹,以及老好人本哈明——大家抱在一起相擁而泣。

「我就知道,」克拉拉激動地對路易斯嚷嚷著,「你們就好像蘆筍,即使掉了腦袋,也能再長出新的來!請原諒我用這樣的比喻!」

不過此時此刻顯然不是訴衷腸的時候,失望的觀眾感到自己被騙了,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陣怒吼:

「騙子!」

他們紛紛離開座位,拔出長劍,沖向賽場,打算用自己的雙手討個公道。

早有防備的路易斯命令手下圍成一圈,將女士們圍在中間。在人群即將越過矮牆進入舞台之際,路易斯開火了,彈無虛發。觀眾們的腳步因驚愕而止住了。但在龐貝人那無可置疑的英勇鼓舞下,他們很快又繼續沖了上來,甚至不去想一想眼前發生的這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迎接他們的又是一陣彈雨,前面的人應聲倒地,怯懦的人停下了腳步,其他人卻冒著子彈,高喊著「沖啊!」。

路易斯命令士兵們用密集的彈幕回擊憤怒觀眾的攻勢。這一次,人群終於被撼動了。他們眼前的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手中的小小武器,在這麼遠的距離就已經給同伴造成如此慘重的傷亡。在龐貝人的眼中,這一幕被染上了超自然的色彩,他們把它當作諸神的懲罰。恐懼終於佔了上風,人群開始逃竄。

科技進步的力量是如此強大!藉助現代武器,區區十幾人就足以擊潰曾經征服了世界的兩千羅馬軍團!

觀眾們四散逃跑,最終一個不剩,競技場又恢複了平靜。一行人終於得到喘息的機會,感嘆著可憐的博士,此刻他已被投進了火山,任誰都無力回天了。士兵們終於解釋了他們是怎麼再一次「死而復生」的,原因再簡單不過:

讀者們一定還記得,時光之船在中國停泊的那一晚,辛杜爾夫和本哈明在船艙中曾聽到過鎚子發出的響聲,這雜訊其實是路易斯他們弄出來的。由於擔心藏身的食品貯藏室不夠安全,士兵們用他們在底艙中找到的帆布製作了一個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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