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三節 我夢見了直線國

那是我們紀元中1999年的最後一天,長假的第一天。我沉浸在最愛的消遣——幾何問題裡面,直到深夜。我已經累了,就算腦子裡還有一個沒有解決的問題,我也打算去睡了。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有許多細小的直線(我自然以為是女人)在我面前出現,還有一些更小的發光的東西間隔其中,他們都在同一條直線上來回移動,據我估計,移動速度完全一致。

它們只要一開始動就會嘰嘰喳喳發出迷糊而雜亂的聲音。有時它們也會停下,那個時候他們是寂靜無聲的。

我向長得最長的、我認為應該是女人的那條直線走去,和她搭訕,但她完全不理我。我又試了第二次、第三次,結果還是一樣。我對這樣的粗魯對待失去了耐心,便用我的嘴對準她的嘴攔住了她,大聲向她喊道:「女人!你們為什麼要這樣聚集起來?這樣奇怪的吵鬧聲又是什麼?為什麼你們要在這一條直線上單調的來回運動?」

「我不是女人!」那條小小的直線回答道,「我是這個世界的君王。而你,從何處闖入了我的直線國?」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為冒犯了國王而向他道歉。然後我告訴國王,我剛來到此地,請他為我介紹一下他的國家。但我發現很難從他嘴裡得出我感興趣的信息,因為這位君主總是以為他熟悉的東西我肯定也知道,以為我是在開玩笑而假裝說不知道。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直問他問題,最終還是弄清楚了一些事情。

這位可憐又無知的君王——他自詡為君王——認定了這條直線就是他的王國,他賴以生存的地方,他的整個世界、甚至於整個空間。他沒有直線之外的概念,因為他只能在這條直線上移動和觀察。儘管我一開始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能聽見我的聲音,但這個聲音完全不同於他平時所聽到的,所以他沒有回答。「沒看見任何人,」他解釋道,「就聽見了一個彷彿從我身體內部傳出來的聲音。」直到我把我的嘴巴放到他們的「世界」里之前,他一直沒有看見我,只能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敲擊著他的——我認為是身體旁邊,而他認為是他的身體內部或是胃部,他也完全不知道我從哪裡來。他世界的外面,或者說這條直線的外面,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空白。不,也不能說是空白,空白意味著有空間;應該說完全不存在。

他的子民們——短小的直線是男人,發光的點則是女人——行動和視野都被局限在那條直線內,那就是他們的世界。顯而易見,他們的地平線被限制在一個點上。所有人都只能看見一個點。無論是男人、女人、兒童還是物件,在直線國居民的眼中看來都是一個點。他們只能通過聲音來辨別年齡和性別。還有,由於每個人都佔滿了狹窄通路的截面,也就是整個空間,沒有人能夠向左或向右移動,給路人讓路。在直線國,沒有人能和另一個人擦肩而過。一日為鄰居,終身為鄰居。鄰里關係對他們來說就像我們的婚姻關係,只有死亡才能改變。

像這樣的生活,視野只限於一個點上,一切行動都限制在一條直線上,對我來說簡直是難以言喻地枯燥乏味。但我驚奇地發現,國王卻很積極樂觀,活得十分開心。在這樣不太有利的家庭關係下,夫妻之間的魚水之歡該怎樣享受呢?我猶豫了好些時候,也沒有把這個敏感的問題向國王陛下提出來。最後我在問候他的家人時,唐突地提出了這個問題,「我的妻兒都非常好,非常開心。」他回答道。

對他的回答我感到驚訝,因為在國王身邊只有男人(我剛才提過,這是在我的直線國的夢境里)。我冒昧地回答道:「請原諒,但我很難想像國王陛下是如何看見或接近王后陛下的。至少有十多個男人夾在您和王后之間,而您的視線無法穿透他們,也不能從他們身邊經過。是不是在直線國結婚生孩子不需要男女相互接近?」

「你怎麼能提出如此荒唐的問題!」國王回答道,「如果真像你所說,那整個宇宙豈不是過不了多久就沒有人了?不,不,兩顆心的結合併不需要身體的接觸。生育這麼重要的事情可不能被鄰里順序這種隨機的事件所決定。你不應該這麼無知。但你這麼喜歡裝傻,我就把你當成直線國里剛出生的孩童來教育教育吧。你知道,婚姻是靠聲音和聽覺來完成的。

「你肯定注意到了每一個男人都有兩張嘴,能發出兩種聲音,還有兩隻眼睛。他們一端聲音比較低沉,另一端比較高亢。我本不該提到這個,但我發現在和你交談的時候無法聽見你的高音。」我回答說我只有一種聲音,而且我也沒發現國王陛下有兩種聲音。「這證實了我的懷疑,」國王說,「你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隻雌性的怪物,只能發出低音,聽力也完全沒有受過訓練。但沒關係,我們繼續往下說。

「大自然規定了每個男人都應該娶兩個妻子。」「為什麼是兩個?」我問。「你裝傻裝得過頭了!」他喊道,「如果沒有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低音這四個聲音共鳴為一個和聲,怎麼才能達到完美的和諧呢?」「但是如果,」我說,「一個男人只想要一個妻子,或者想要三個妻子怎麼辦?」「這不可能!」他說,「這就像一加二等於五一樣不可能,或者像人眼能看見直線一樣不可能。」我本想就此打斷他,但他繼續說道:

「每周周中的時候,自然法則就會驅使著我們以比平時更強的幅度有節奏地來回運動,一共101次。在這次集體舞蹈的正中,也就是第51次運動時,所有的人都會完全停下來,每個人都發出最飽滿、最甜美的聲音。我們的婚姻將在這決定性的時刻完成。從男低音至男高音,女低音至女高音融合的完美和諧。就算自己的愛人遠在兩萬里格的另一邊,我們也能立刻分辨出命中的摯愛。輕鬆突破距離的障礙,正是愛將三個人緊緊結合。然後這次婚姻立刻為直線國增加三個後代,男孩女孩都有。」

「什麼!總是三個孩子嗎?」我說,「那不是總有一個妻子會生出雙胞胎?」

「對!你這低音的怪物,」國王回答道,「如果一個男孩出生了,卻沒有相應地另外兩個女孩出生,性別的平衡該怎麼保持呢?你忘了自然的基本規律了嗎?」他氣得不說話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可別以為每個單身漢都能在第一次婚姻合唱中找到他的伴侶。相反,這個過程經常要重複許多次。很少有人可以立刻辨認出神明賜予他的伴侶的聲音,然後三顆心擁抱出完美的和諧。我們大多數人的求偶是很漫長的。求愛者的聲音有時會和未來妻子中的一個比較和諧,但和另一個不那麼和諧,或者和兩個都不和諧。又或者女高音和女低音之間不和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每周一次的練聲就會讓三個愛人之間更加和諧。每一次的練聲都會有新的不和諧之處被發現,在潛移默化中,他們的歌唱會慢慢修正,最終達到幾乎完美的和諧。多次訓練和調整之後,就會達到想要的目標。這一天終將到來,在例行的婚姻合唱中,三個相隔遙遠的愛人,他們的聲音已經精確地共鳴,雖然成婚的三人還沒有意識到,但他們的聲音已經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大自然迎來了一段新的婚姻和三個新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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